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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08:03:41 作者: 退戈
鄭顯文專心致志地聽,某一瞬間以為他是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對他能坦率談及自己曾經的落魄感到敬佩。抬起頭,偶然對上他的眼神, 又被裡面那種父親般的慈愛與柔和所灼燒, 飛快地移開視線。
手足無措間喝了口咖啡, 隱約覺得不那麼苦了, 多了一分可以細品的甜。
「剛開始老鄉們以為我名牌大學畢業, 以後能有出息, 對我爸媽客氣不少。結果我畢業後幹了記者, 實習期工資只有兩三千, 在A市那種地方過得捉襟見肘, 幫襯不了家裡不說,還時常受傷住院。」韓松山無奈地笑了一下,「窮鄉僻壤嘛, 判斷一個人成功的標準只有錢。慢慢發現我沒賺錢的本事,那點好臉色也沒了, 說我還不如村里不識字的那些混混。」
鄭顯文提了口氣, 也覺得身邊的人眼光都狹隘, 當即想安慰他。可垂眸一看他手腕上的金表, 簡短的一句話跟堵在嗓子眼似的,說不出來。
韓松山苦笑了一下,臉上的皺紋朝兩側推開,端起咖啡跟白水似地灌了一大口,欲說還休:「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我當時確實沒什麼前途。不提了。」
鄭顯文跟每一個閱讀理解合格的人一樣,自動補全了後面的話。
鄭盡美的家人嫌貧愛富,拆散了他們。韓松山一怒之下遠離雨湖村,之後又從A市轉到D市發展,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跟財富。
鄭顯文莫名感到有點羞恥,那種羞恥有些不明來由,可能是根植於他自卑的心態。
多麼有戲劇性的劇情發展?故事的雙方一個得到報應,一個得到饋贈。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韓松山表現得像是個寬容豁達的人,自然地轉開了話題,給他講起自己剛工作時經歷的危險,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身上的舊傷疤。
「我最開始做記者,因為曝光了一家本地企業的黑工廠,被公司老闆養的打手圍毆。如果不是我跑得快,衝到有人的地方,路人看見幫忙報了警,我可能已經死了。」
韓松山那股平淡的語氣越發襯得他高深莫測,寵辱不驚。
「我被打斷3條肋骨,差點扎穿心肺。腦袋後面也有顱骨骨折。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差點站不起來。因為傷得太重,現在還有點後遺症,一到下雨天就全身骨頭髮疼。不過已經很好了,醫生當初跟我爸說的是我可能要癱瘓。哈哈,我命大呀,哪那麼容易?」
鄭顯文驚呼了一下,為他舊時的磨難感到心疼。重新再看對面的人,只覺得他成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巨山,險峻山壁上刀鑿似的岩石都是他的勳章。他如同一座兀立的危峰,聳立在低矮的群山之間。
他勇敢且堅毅,不畏命運的阻撓,不恐懼頭破血流,敢於為他人犧牲,有著跟自己一樣固執的生存之道。
鄭顯文心想,這才是站在時代潮流前端的人,有著波瀾壯闊的人生,跟教材里的那些英雄的形象一樣光輝。
韓松山遠遠超出他對父親的想像,美好得近乎不真實。
對比起來,鄭盡美的人生是多麼的冗長無味?
即便將她一生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一一羅列出來,恐怕也找不出一句可以用來做墓志銘的句子。
他眼底閃爍的光芒不加掩飾,韓松山看似驕傲地笑了一下,感慨地說:「鬼門關上走過幾趟,就發現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錢啊、榮譽啊、權力啊,都算什麼呢?問心無愧地活著最重要。」
鄭顯文點了點頭。這種在他以前看來無用的廢話,經韓松山的嘴說出,變得悅耳且信服。
昏沉的審訊室里,鄭顯文的表情是與回憶畫面截然不同的猙獰。
他抽動的面部肌肉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厭惡:「我還不知道,我當時是著了魔了。」
喝完咖啡,韓松山又帶他去了商場,就在同一條街的不遠處。
鄭顯文不喜歡來這種地方。他跟著鄭盡美出去買東西,很少受人看得起。各種裝潢高檔的地方,對他總是不假辭色。
鄭盡美給他買的衣服會儘量貴一些,幾百的也有,以免他被同學看不起。
有次學校活動,老師要他們統一穿黑色衣服,鄭顯文沒有合適的,鄭盡美從柜子里數了五百塊錢,領著他去商場買。
導購給他指了件最貴的,問他要不要,然後跟同事站在一旁捂著嘴笑。全程沒有說尖酸刻薄的話,可是眼神跟笑容里滿是嘲弄,好像在等待觀賞他們的狼狽,催促他們趕緊離開。
鄭顯文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只覺得那些人的嘴臉異常醜惡。
他們又不是出門乞討,憑什麼忍受這種羞辱?
鄭盡美還想去跟他們還價,鄭顯文冷著臉拽了她一下,率先走出店鋪。
兩人沉默著離開商場,最後在街邊的一家小店裡花三十多塊錢買了一件普通短袖。
鄭盡美精神敏感,對他感到愧疚。鄭顯文疲於應對她的情緒,假裝自己不知道。
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跟鄭盡美在一起,明明是高興的事,最後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變得糟糕。
他在自卑中扭曲著長大。可韓松山不會讓他遇到同樣的問題。
店員尊敬地迎上來,問他們需要什麼服務。
試穿鞋子的時候,年輕漂亮的員工蹲下身要給他換鞋。
鄭顯文的襪子是破洞的,他不好意思脫鞋,往後退了一步,小聲說:「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