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頁

2023-09-07 06:57:39 作者: 硯梔
    ——結束了。穆朝想,這就是全部了。

    他好像從沒有得到過愛的,爛泥一般的人生。

    所以為什麼還要他睜開眼啊?

    恢復意識的時候,穆朝幾乎是心灰意冷的。為什麼呢?掌管這個世界的神明,他曾經犯下過什麼樣的罪行嗎,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而不肯放過他的生命呢?

    並不存在的神明嘶嘶笑著,對他說,是呀是呀,你就是犯了罪!像惡魔一樣低語,你是小怪物,是小壞蛋,是最最最不能被原諒的丑角。

    你要贖罪呀,不然不可以死的!

    哦……他要贖罪啊。原來他是要努力才能夠被原諒的怪物。

    早說啊,明白這一點的穆朝忽然感到一點輕鬆,早告訴他不可以嗎,不然他。

    不然他怎麼會,有過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呢。

    贖罪要怎麼做呢?穆朝一開始並不知道。是在顧流纓盛大的十八歲生日之後,在他的一個侍女的提醒下,他忽然明白了。

    「您這樣的人,如果想道歉,至少要拿出一點誠意吧。」莉安又厭惡又快意地看他,「空口無憑地就想得到幾位殿下和陛下的原諒 ……」

    也太不要臉了。

    穆朝當然聽懂了莉安未盡的話。所以他去找了皇帝,那個或許是自己「父親」的男人。

    「你說你想去軍營?」十八年來和他說話不超過十句的男人俯視他,「一個C級,去了能有什麼用?」

    穆朝麻木地跪在台階下。他看著很漂亮的瓷磚和上面很乾淨的陽光,很想把自己縮起來,他很害怕自己把這些瓷磚弄髒了了。

    「我會、努力……」他聲音很小很小地說,穆淵行甚至忍不住皺眉,詰問他,「這麼上不得台面,到底是誰教你的?」

    穆朝瞬間噤聲。他想穆淵行可能不知道他已經十天沒說過話了。沒人和他說話。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逼著自己說,「我聽說,您有一個新的計劃,是研究人型機甲得到的成果,但現在沒有試驗品,是嗎?」

    穆淵行頓時沉默下去。穆朝忍耐著,感受對方審視冰冷的目光梭巡過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肉,要把自己身上每一絲不懷好意的小心思都揪出來。

    「你想試嗎?」他聽見穆淵行同樣冰冷的聲音,「想試就試試看。」

    穆朝頓時驚喜地抬起頭。可他當時並沒有領悟穆淵行那言語背後的深意,直到他真的去接受了那個實驗。

    痛,是第一個感覺。也是唯一的感覺。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好像都被硬生生剝開,然後倒灌水銀進去,骨骼被敲碎再重塑,神經被撕裂又接駁,穆朝以為自己死了很多次。

    這樣算贖罪了嗎?他滿懷期盼地問那個神明,神明這次卻不肯回答他了。

    好吧。他帶著渾身的痛苦和快要走不動的腿一點點走到穆淵行面前,「陛下」,他問他,「這次可以了嗎?」

    這次穆淵行同意他去軍營了。

    「但是,一旦我聽說了任何關於你或者皇室的傳聞,你就必須滾回來。」

    穆朝很茫然地聽著這個要求。然後拖著痛得快要死掉的身體,一點一點爬回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櫃,他找出一個看起來久遠版本很古早的面具裝置,不是那些很新潮很安全的裝置,是一個戴上去很難受、但是完全包裹住臉的面具。他把面具戴好,看著鏡子裡那張平庸的毫無皇室特徵的臉,跟著其他新兵,去了條件最嚴酷的第六星系營地。

    毫不意外,哪怕是在新兵里,穆朝也是最弱的。他接受的那個實驗只能一點點改造他的身體,最開始他還是連C級機甲都上不去。精神力很差,體能很差,準頭很差,機甲連結能力也很差。在夜裡他被冷水潑醒,厚重的面具和冰冷的水一起捂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弱雞,」有人喊他,「你這麼弱,要不留下來給我們當保姆吧,總好過當蟲族的口糧吧!」

    黑暗裡穆朝聽見很多嘻嘻的鬨笑聲,「說得對!」,「當保姆也找個好看點的吧」,「第六星系了,你還挑這麼多!」,骯髒得甚至有些聽不懂的話環繞在穆朝身邊,他小心翼翼地縮在被浸濕的床鋪上,摸索自己的面具,確認它好好的,然後顧不上皮膚灼燒般的疼痛,很慢地把床單給換了。

    第二天,教官什麼都沒說。儘管他看見了穆朝忍不住顫抖的手腕和青紅的傷痕。

    好痛啊。

    他把自己的手一點點握緊。

    旁人的看法一時間是沒辦法改變的,穆朝十八年的經歷這麼告訴他。

    但有一點,是可以改變的。他變成起得最早的那個人,變成最努力的那個人,哪怕腿都要斷了,也會默默地比大部隊再多訓練一次。哪怕精神力已經痛到耳鳴,也不會有一天停下來。

    終於,那個實驗起效了。在最新的新兵班內排名中,穆朝第一次進入了前十名。

    原來這麼容易就可以進步,穆朝看著那個「10」,怔怔地想。比討要別人的喜歡容易好多啊。

    這給了他一點勇氣和信心。從「10」開始,後來是「8」,然後是「5」,是「3」,最後——

    第一名。

    在穆朝來到第六星系的半年後,他得到了,第一名。

    然後是第二個第一名,第三個,第四個。夜裡他不再被水潑醒,儘管那些人還是不跟他說話,甚至用更冷漠的眼神看他,盯著他的後背像要咬下一整塊肉下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