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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06:57:39 作者: 硯梔
    穆朝很難感受到痛覺。

    明明神經沒有問題,卻似是因為心理原因,他很難再感受到「疼痛」。

    或許是因為前世最後那哀毀骨立的幾年,也或許是因為近半年來反覆失憶的誘因,即使身上出現了傷口,穆朝也像是感知不到一樣。

    17身為人形機甲,裝載了帝國幾大知名資料庫,他自然是知道痛不敏的危害的。在察覺穆朝很難像以前那樣正常保有痛覺之後,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監控,在掌握穆朝每日可能的動向後,17每日都會在不同地方「偶遇」穆朝,當然,永遠帶著治療儀、熱水和毯子。

    「我們走嗎?」17輕聲問:「您之前想要的相冊已經找到了,現在放在房間裡。」

    穆朝點點頭。他把被血染紅的袖子撕開,披上17遞過來的外套。現在他看上去又再次是那個沉默而鋒銳的帝國繼承人了。顧留鈞就這樣怔怔看著他們走出去,快走到訓練場邊緣時,他還是忍不住——

    「殿下!」

    背影停下。烏髮微動,稍側過來,露出一點白皙雋美的側臉。

    顧留鈞喉口發乾。他邁開步子,從一小步,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在幾個呼吸里就追上穆朝影子,伸出手,他像是沙漠裡看見綠洲的旅人,近乎虔誠的絕望姿態,他伸向穆朝:

    「我——」

    卻落了空。

    手被躲開。顧留鈞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現在它在抖。

    像是沒有上過油的機械,僵硬地抬起頭,顧留鈞對上穆朝警惕的神情,這麼戒備,好像看到敵人的瘦伶伶的貓,脊背拱起,要把毛全部炸起來。

    他知道穆朝不是有意的,或許只是一個應激反應,方才那樣的反應太自然,沒有一點刻意。當然可以理解,殿下一個人在外邊半年,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要殺蟲族,當然會警惕不熟悉的人的接觸……

    可顧留鈞仍然露出了哭一樣的表情。

    「關於您的記憶,我、我之前收拾東西,發現很多您之前送給我的禮物。如果您需要,我馬上把它們送去您宮裡。」

    穆朝今天第一次露出有點柔軟的表情。他的眼睛稍亮起來,看著顧留鈞點頭,想了想,附加一句:「謝謝。」

    而17在此時恰到好處地伸出手。他抬起手臂,攬過穆朝肩膀,露出一個浮於表面的微笑。

    「謝謝你,顧上校。」17將手收緊。現在穆朝整個人都半嵌在他懷裡了,隔著一米的距離,17看著顧留鈞。

    他的眼神里是警告:「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與主人便先離開了。」

    別的事?當然沒有別的事,哪怕有,似乎也說不出口,得不到回應。

    到最後,只能扯扯嘴角,眼睜睜看著人離開。

    手也落下來,垂在身後,軟綿綿又無力,像一團亂糟糟的棉花。

    顧留鈞想,他就像一團亂糟糟的垃圾。

    一個瞎了眼的,自以為是的,垃圾。

    回去路上,17反覆確認穆朝的身體沒有什麼大問題,才問:「您的記憶恢復如何呢?」

    回到皇宮十幾天,穆朝斷斷續續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此刻他卻不說話,低著頭沉默,一隻手捂著包紮好的傷口。17耐心地又問幾句,見穆朝始終不肯開口,也漸漸露出了失落的眼神。

    他小心翼翼地覷著穆朝的神情,發現他恍恍惚惚,於是也不敢繼續追問,只好安靜跟在身邊。

    看穆朝始終不抬頭,17也跟著把頭低下去——

    衣角被什麼扯住了。

    很輕,稍微往前就能掙脫的力度,卻小小的,定定的,揪緊了一點點布料。

    「想起來一點,」穆朝輕聲說:「昨天夢到了。」

    他還是沒抬頭看17,只是一直緊緊摸著傷口,17卻還是忍不住露出萬般欣喜的神色,像被拒絕後又被撫摸的大狗:

    「是麼?太好了!那看來留在宮裡是有用的,我馬上將最新收集來的相冊資料整理好給您。」

    「……但似乎,並不是我的記憶。」

    17的腳步猝然頓住。他扭頭,滿眼愕然:「什麼?」

    「夢見的內容,很熟悉,但不太真實……大概不是我的過去。」

    17沉吟不語。半晌,一個詭異的念頭浮起來:「您是說……是另一個主人,另一個您的過去?」

    穆朝點點頭。

    「我有夢見他十歲左右的片段,」他輕聲說:「我在裡面,像個旁觀者。」

    「……夢見了什麼?」

    「飢餓,」穆朝毫不猶豫地說:「還有寒冷。」

    17頓時剎住聲音。對於這個世界的穆朝,他只從系統那裡得來最基本的資料,雖然大概知道對方處境不堪,卻也沒辦法知道太多細節。那天第一次以實體身份見到顧留鈞說出的那番話,不過是從有限資料里真假摻半演出來的,結果卻歪打正著,狠狠刮顧留鈞一刀。

    他沒想到那些半真半假編出來的東西,居然是真的。

    「很難過嗎?」17忍不住問。

    「難過?」穆朝愣了愣。他沉思片刻。

    他夢裡看見的,是一個寂寞的孩子。那孩子看起來確實很難過,穆朝看著他獨自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站在門外,用那種艷羨又落寞的眼神,看著宮殿中央笑得明朗的顧流纓,渴盼一點來自父親或友人的關注,卻只得來更深的厭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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