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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06:57:39 作者: 硯梔
而在這瞬間,林知居然窺見了這位帝王的一點脆弱,雖然微不可查,但卻確實存在著的脆弱。
他聽見皇帝有些困惑的聲音:「林知。」
心頭一凜,林知回應:「臣在。」
「你之前和我說,穆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之前沒有信你,只覺得是無稽之談。」
「現在想想,」他望向窗外,一瞬間放空了視線:「說不定他真的不知道。」
林知心頭一緊。在那日從走廊撿到穆朝後,他便與穆淵行報告過這件事,當時皇帝嗤笑一聲,手撐著臉,眼神無比輕慢:
「他不知道?」穆淵行的聲音嘲諷而冷漠:「那又——與我何干?」
當時那鋒銳語氣讓林知驚得頭皮發麻,而此時穆淵行空茫的眼神,也同樣讓人不忍直視。
「陛下……」林知艱澀開口,卻被穆淵行擺擺手止住。皇帝看著窗外,旁人看來,他好像一尊雕塑。無比俊美,無比高傲,無比冷硬,又無比孤獨。
穆淵行想,其實,他應當也像之前那樣,冷冷說一句:
這又與他何干呢?不過是穆朝不珍惜自己生命,說不定自己還該拍手稱快:這王朝的恥辱終於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命骯髒屈辱、不配苟活了。
但……
但這一刻,他只覺得,心臟一點點收緊。思緒變得混沌,亂糟糟地雜糅在一起。
穆朝的出身罪大惡極,他行事不乾不淨,他沒有一絲半點能力——
穆淵行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坐在高台上,俯視階梯下的穆朝,原本只是平平無奇毫無波瀾的一天,下人又報告顧家兄弟和穆朝起了爭執。
司空見慣,穆淵行一邊厭煩,一邊隱隱惱火。
反正也無事,所以他喊來穆朝,看著少年在他面前站定,抬起頭,一雙金色的眼睛水光粼粼,波光熠熠。
然後穆朝篤定地、熟稔地、依戀地——
喊他:
「父皇」。
剎那間,打心底里,穆淵行品嘗到一點痛意,陌生,無謂,不知所云,又……
又貫徹心扉。
穆淵行說:「按你所說,跟各部門下達吧。」
內心裡,一直有一個聲音,讓他停下、收回精神力、收回命令:
不過是一個廢物,不過是一個被設計出來的孩子,不過是一個扶不上牆的爛泥。
SS級而已,珍貴是珍貴,但也不是再也找不到。
……不過是穆朝而已。
「繼續找,」穆淵行頓了頓,補充一句:「如果第一星系都翻過一遍,那就去翻第二星系,第三星系!我不管你怎麼做,三月軍校開學之前,把人給我帶回來。」
「聽到麼?林知!」
他為什麼這麼急躁?一個雜種,無趣,弱小,出身罪惡;愚蠢,惡毒,舉動無謀。顧流纓身為顧家之後,繼承了特殊的血脈,又被他允許留在宮中,論身份論價值,比十個穆朝都高。可穆朝卻渾然不知,一次次挑釁,手段低劣得他都看不過眼。
每當穆淵行聽到下人關於孩子們的匯報,都對穆朝「廢物」的本質多加幾分肯定:
不愧是殘次品。
被一群垃圾偷偷研發出來的殘次品。
如果苟活在宮中,安分點不要出現在自己眼前,穆淵行想他不介意養一個孩子。而現在明明算是如願了,明明是皆大歡喜的事,穆朝走了,對誰都好,為什麼他會……
如此急躁?
林知看著他。
忽然天外有些亮了,一束陽光刺破雲層透進來。就在這樣的陽光中,穆淵行站在桌後窗前。這瞬間他身上往常壓迫感極強的戾氣一點點褪盡,此時那張讓人不敢直視的臉漸漸在晨光中清晰,帶著些微茫然和倦態。
如此白皙,英俊,眉目標緻。
和穆朝,居然如此神似。
林知幾乎不忍心看。他掩飾什麼一樣匆匆低下頭去:
「遵命,臣必不辱期望。」
「退下吧。」穆淵行仍然沒有轉身,背對林知說:「多去領幾個人。」
「關於這點,」林知遲疑地說:「臣有一位人選,從各個方面來說都很合適,只是……」
「怎麼?」穆淵行語氣平淡地問:「你想讓誰來?想讓顧留鈞來?」
林知深深垂下臉:「陛下明見。顧留鈞之前雖想包庇顧流纓,臣原本無意允許他參加搜查,但他足足找了臣半個多月,臣認為他有悔過之心。加上殿下自幼在宮中生活,軍部、宮外對殿下都知之甚少。而顧留鈞從小與殿下一起長大,對殿下的了解,連臣都無法媲美。」
穆淵行沉默片刻。
「此時他就在門外,陛下,是否需要見一見?」
穆淵行終於扭過頭來。他冰涼的目光落在林知頭頂,半晌後沉聲說:「進來吧。」
門被咯吱推開。
一個男人走進來,形容仍然憔悴,眼底卻灼灼閃著烈火。
「陛下。」顧留鈞聲音沙啞,單膝下跪朝皇帝問禮。
「你想去找穆朝。」穆淵行的垂眼掃他一眼,語氣如冰川冷徹:「一個包庇加害者的同犯人。」
「是,」顧留鈞的手放在心臟的位置,用力攥緊:「懇請您聽一聽我的理由,哪怕一分鐘也好。」
他抬起臉:「我能夠找到殿下,比任何人都更可能找到他。所以,請您給我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