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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06:57:39 作者: 硯梔
如同前幾場戰役一樣,穆淵行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不費吹灰之力便擊敗了對方主力部隊。
直到最後一場戰役。
到十七年後的今天,林知都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將入冬的秋日,他跟隨穆淵行打入里希人主力駐紮的星系。
一路上穆淵行視所有阻攔為無物,在他攻進最後一顆行星時的指揮塔時——
他看到了一個孩子。
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恐怕出生不超過一個月,有黑色的發和白皙的皮膚。在穆淵行的炮火將要將他摧毀時,那個孩子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金色的眼睛。
那一刻,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林知作為護衛長,始終緊緊跟在穆淵行身邊,也是第一批看清那孩子長相的人。
也是那一刻,林知第一次看到穆淵行那樣的表情,震驚,無言,憤怒,憎惡,還有——
還有一點小心翼翼。
「陛下將您帶了回來,然後頒下了最高等級的令條,下令在場所有人都絕不能將此事外傳。」
林知嘆了一口氣:「但當時那是最後一場必勝的戰役,戰士們且不提,隨軍人士就有無數,幾乎是您現身的瞬間,整個星網都傳開了……」
「然而陛下的命令自然是無人敢違反。這麼多年,沒有人敢提起,但沒有人會忘記。」
「大概……已經變成了一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穆朝聽完,始終沉默著。
直到聽到「秘密」時,他才從喉嚨里擠出一點笑聲:「但我不知道。」
「……」林知將頭深深垂下:「是我的失職,沒能考慮到您……」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個在戰場上突然出現的孩子就是個怪物,他身上帶著原罪,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原罪。
沒有人想過,那只是一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嬰兒。
林知不敢想像,穆朝是如何在「廢物」、「雜種」的謾罵聲中,無知無覺無助地活過了這漫長的十七年。
——他如何活下來的呢?
這一刻,連林知都覺得渾身發冷。
穆朝靠在椅子裡。他那麼瘦,瘦得像是要被那靠椅吞沒。
「……我不知道,」 穆朝喃喃重複:「……『穆朝』不知道。」
所有的困惑都連成線,諱莫如深的生日,沒有痕跡的星網,「雜種」,「怪物」,「劣等品」……
穆朝知道了,現在才知道。
而那個沒能活到十八歲的孩子……他到死,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憎惡自己,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父親」將他當作垃圾,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被任何人愛和期待。
就在這樣的「不知道」中,那個「穆朝」一次次的心生希望又絕望,最後自願「離開」。
他會感到困惑麼?
那個孩子,在別人鄙棄冷待他的時候,他會覺得難過麼?在別人為顧流纓慶生的時候,他會不會有一個瞬間,很想很想找到一個人,可以回答他,告訴他——
告訴他,為什麼他連生日都沒有呢?
穆朝咬緊牙關。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林知感到有冷汗從自己頸後滲下。
不知道為什麼,一股強烈的心痛從他身體深處炸開,像是他最愛的孩子被狠狠地傷害,而他無計可施一樣。
——可明明這是他第一次和穆朝好好說話。他心愛的孩子,應該只有留鈞和流纓才對。
為了緩解這種痛苦,林知語無倫次地說:
「……殿下,請您不要太難過,如果有什麼就直接與屬下說就好,屬下無論什麼都會為您做到。」
而被他懇求的少年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凝望著桌面。
林知愈發慌張,心快跳出喉嚨:「這樣、這樣!」
他眼前一亮。
「您看這個!」
林知獻寶一樣,取出個東西,推到穆朝面前:「您看這個,是留鈞說要送給您的!」
穆朝空白的目光往上抬,落到那東西上:
那是一個有六角的方體。外殼是仿木質的紋理,上面雕著繁複的花紋,在黑夜裡閃著隱秘的幽光。
「留鈞今天才托我將這個送去您那裡,您看看好看嗎?」林知捧著那物件:「留鈞說他找了好幾個人,才做出來這麼漂亮的!」
穆朝嘴唇動了動。
那是祈願燈。
據說是古時流傳下來的習俗。在一年一度的帝國祭中,人們都會同親朋愛人,一起點亮一盞祈願燈,將它放上天去。
「留鈞說這盞燈放上去能燃燒足足兩個星期,比一般的只能亮三五天的好多了!」林知急急地說:「帝國祭快到了,殿下,您同留鈞一起去看祭典……」
看著穆朝落在那燈上的眼神,林知頓了頓,懇求般說:「……好嗎?」
穆朝輕聲問:「顧留鈞想和我一起去祭典嗎?」
林知點點頭,重新帶了點笑意:「留鈞說他之前對您態度不好,他很愧疚,所以想邀請您一起去看燈。」
「他為什麼不自己來給我?」說完,穆朝都覺得自己可笑:「……他不想見我?」
明明是疑問,卻用肯定的語氣。
可不是麼?
別說顧留鈞。這一刻,連穆朝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
太難看了,他在心裡輕聲說,怎麼這麼難看?一個怪物,一個妄想得到愛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