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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06:39:29 作者: 劉不火
醉鬼姐姐笑得花枝亂顫,半瓶啤酒差不多全灑地上了,她說你那玩意兒發育完了嗎就出來賣,有人看得上你?
他老老實實搖頭,說沒有,你是第一個。
姑娘很不客氣地坐上床,把同坐床沿的他往邊上擠,一邊摸出煙點上了,一邊問他你不讀書,亂搞什麼呢。
他說我需要錢,我姐病了。
醉鬼姑娘問他什麼病,他說免費和人睡覺的病。
他說我姐就是幹這個的,幹這個來錢快,我姐等不了了,我也等不了了。
姑娘跟他嘮了半宿,酒醒前記得他是他姐撿來的孩子,酒醒後什麼也不記得了。她拍拍他的肩,跟他說你這樣沒法服務女人的,試試跟男人睡覺吧。
他漲紅了臉,半長的頭髮有幾綹劉海擋住了眼睛,姑娘說我也沒多少錢,微信轉你二百吧,當今晚陪聊的錢了。
他翻箱倒櫃,找出一張很舊很舊的綠色收款碼,姑娘掃完有點餓了,問他外賣能不能叫到這兒來,他說行,過了半小時,他倆一起呼嚕完一份粉,她說我走了,你好好的。
他說嗯,沒交換名字。
養他長大的姐姐叫李姐,今年三十二了,十八歲的時候撿到兩歲的他。那會兒李姐剛開始做皮肉生意,心裡還軟,不忍心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這麼病死餓死了,李姐想過把他送去孤兒院,可是孤兒院本市沒有,送去外市車費太貴了,李姐是黑戶,買不了火車票動車票,嬰兒還差一口氣,她心一軟把孩子留下了。
小孩兒養得不算多精緻,糙養,不死就行,小孩兒自己也爭氣,從小到大沒生過多少病。
李姐沒讓他讀幼兒園,辦事的時候往帘子隔出來的小空間裡一扔,孩子聽著她嗯嗯啊啊的聲音入眠。
到了要上小學的時候,李姐已經有了幾個相熟的客人,她求著人辦事,撒嬌嗔怪,死皮賴臉,磨得一個男人幫她辦了事兒,孩子送去本市最差勁的小學,她也不在乎,她只要小孩兒能讀完義務教育,她就心安理得,不算虧欠。
他開學沒多久就被排擠了,因為總是洗不乾淨的舊衣服,因為衣服晾曬不乾的濕噠噠的霉臭味兒,因為矮別人一截的身高,因為長得像女孩子的外貌。
他不愛說話,也不愛告狀,挨著什麼事了,一聲不吭,被扔掉的文具就撿回來,踩髒的校服回家再洗,他知道買文具交水費,一樁一件都是錢,他沒有錢。
李姐不忙活的時候陪他寫作業,小木桌有點油,李姐喜歡和姐妹在上面吃燒烤啤酒,他拿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沾水擦擦,水漬一干把作業本擺上去。李姐在邊上一邊抽菸一邊看,特別專注,好像她是老師。李姐說他寫得挺好,沒什麼錯的,不用輔導。二三年級的東西不用輔導,五六年級的東西輔導不來,李姐躺在漏出黃棉的沙發上,翹著腳丫子,快活地說小學的東西我早忘光了。
因為李姐只讀了小學,她離她的小學是有點遠了。
初中學校抓早戀,男男女女遭殃不少,他倖免於難,李姐笑嘻嘻地問他怎麼不談戀愛,他問李姐愛是什麼,李姐說愛就是陪人睡覺變免費。
他問那結婚呢,李姐說結婚就是更多東西變免費,你要是聰明,你就保住錢包,不要戀愛也不要結婚。
他悟了一下,原來戀愛結婚是花錢。
他沒錢,把學校的春遊賴掉了,老師說要上門家訪,李姐不讓老師來,李姐叫他轉告老師,說我姐是個女表子。
他如實做了,老師的眼神好像被什麼刺痛,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淌下來,他常在夢裡看見那些淚水變成一道溪流,他是一尾堪堪被水沒過、即將窒息而死的魚,水源盡頭是他悲憫的老師。
老師給他交錢讓他去春遊,給他錢□□游要帶的便當零食,他把錢拿回家給李姐,他說我不去。
李姐看了他一會兒,笑了,李姐說那不行,你得去。
他發現李姐眼角有細紋了,好像乾裂的沙土,於是在他的夢裡,瀕死的魚身邊還有瀕死的花,蔫答答地從乾裂的沙土裡長出來。
他初中畢業以後,老師最後擁抱了他一次,他回家,發現李姐病了。
李姐想要免費給別人睡覺,可是那個人有家室,有妻兒,那個人拒絕了李姐,再也不來了。
李姐就從樓上跳了下來,醫生說李姐成了植物人,身上還有許多其他的病症。
他問是什麼病呢,醫生說姓病。
他又困惑了起來,原來戀愛結婚要花錢,不結婚也要花錢。
他去找餐廳,找網吧,找修手機的店,不同的老闆說的都是差不多的價格,一個月一千五,包吃不包住。
他沒有錢,李姐也沒有,李姐的醫藥錢是李姐的全部積蓄,現在還有一個窟窿亟待填補,他算了一下,一個月一千五遠遠不夠。
他想起李姐的工作。
他的第二個客人是個男人,啤酒肚,鬍子刮不乾淨,他不記得對方說什麼了,只記得自己就是哭,對方好像很興奮,把他變成一堆破爛,變成一灘掉在地上泥濘的漿果,然後結束了,對方給了現金,他收拾自己的過程變成記憶里選擇性屏蔽的一片空白,他記得自己吃了一頓飯,是六塊錢的餛飩,他央求老闆娘給他多加兩片生菜,老闆娘看他破舊的衣服,給他加了一半的餛飩,然後他去買了一本書,他基本沒為自己花過錢,可是這一筆錢,他想給自己買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