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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7 04:47:53 作者: 竹下寺中一老翁
「當年我在留仙峰上以簫送別,似乎奏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張知妄眯起眼睛,似是懷緬,「歲月如白駒過隙,想不到當年情景,如今又要再來一遭。」
沈秋暝喉嚨一哽,說不出話來,卻聽張知妄繼續道,「也不盡相同,畢竟今日我可望著你走。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橋傷別。師弟可還想聽平沙落雁?」
沈秋暝心如擂鼓,此去前路茫茫,生死未卜,有些話若此時不說,怕面前那人今生今世都無緣知曉。可若是要說,心悅之人不僅是個男子,還是個道士,他沈秋暝縱再如何離經叛道,如此悖逆人倫之事,也是花了無數時日才慢慢認命,張知妄自幼修道,持齋受戒,雖一路偶有曖昧,可若只是師兄弟之間尋常打鬧,他會錯了意,自作多情一番表白,張知妄日後會如何看他?是避之如蛇蠍,還是直接揮劍代先師清掃門戶?
他脈脈無語,張知妄亦不開口,兩人只默然而立,白白辜負了這風清月白的大好良辰。
或是過去一個時辰,或是只過去一炷香的功夫,又抑或是只過去一瞬,張知妄取出腰間玉簫,唇剛觸及吹孔,就聽沈秋暝艱澀道,「還是別奏平沙落雁了,不合時宜。」
張知妄挑眉看他,「不合時宜?」
沈秋暝定了定神,垂首看著腳下官道,「師兄人品超逸,師弟卻遠不如你曠達。」
「那師弟之見?」
「長相思……」沈秋暝聲如細絲,說不出的心虛,「我想聽長相思。」
久不見人回話,沈秋暝更不敢抬頭,視線來回遊移,最終定在張知妄月白衣擺之上。
不知過了多久,張知妄悲欣交集道,「那日山道初見,我就該知有此孽緣。」說罷,他以手覆上沈秋暝雙眼。
沈秋暝只覺雙唇一片溫熱,腦袋立時一陣轟響,靈識灰飛煙滅,就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再明了。天地之間只余鋪天蓋地的檀香氣息,輕緩而又霸道。
輾轉流連片刻,張知妄緩緩移開手,往昔無波雙眼裡狂濤驚瀾,竟似哀慟。
「時候不早了,走罷。」他背過身去,淡淡道。
沈秋暝凝視他背影,顫聲道,「師兄。」
「還不快走!」張知妄厲聲喝道。
沈秋暝從未見他如此失態,想來必是反應過來,無以自處了,一時間心如枯槁,飛身上馬,一抽馬鞭便絕塵而去。
張知妄站在原地,待再聽不見那裂帛蹄聲,才緩緩抽出玉簫。
簫聲如泣,嗚咽不絕。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第43章 驚起暮天沙上雁
沈秋暝茫茫然地騎在馬上,方才那幾個時辰腦中一片混沌,直到東方既曉,紅日噴薄而出才緩緩拾回幾分清明。
從一開始的既驚且悲,又羞又怒,再慢慢生出疑惑來,到了後來他乾脆勒住韁繩,牽著馬走到一處樹蔭下,看著東去渭水,凝神細思。
昨日他是被氣昏了頭,為惱怒蒙蔽了眼,竟未想到好像從某日開始,張知妄身上便有種種不合情理之處。
可到底又是哪一日呢?
易容成謝恆言時,他曾數次相救,那謝恆言狀似迂腐儒生,可若是與他相處日久,也會發現他身上的慧黠一面,張知妄在派中時就以錦心繡腸著稱,似乎並無不妥。
身份拆穿後與他一路趕至漢中,又與諸人在雲台觀會合。到底十年未見,初以真面目示人難免疏離尷尬,可有了那次馬背上的意外,他與張知妄之間似乎更加熟稔起來,如張知妄這般厭惡與他人碰觸,竟也願屈尊紆貴,二人間常有親近之舉,甚至偶然也會與他同榻而眠。進了長安後,張知妄也曾與他夜遊,也會一同喝酒,一起踏春……
仿佛就是那日他與殷儉行密談,決定前往北疆之後,眾人忙著比試之事,單獨相處的時間顯是少了,而張知妄許是知他要走,竟比往日更是溫情,直到那一吻結束……
沈秋暝雙目陡然睜大,若有所思。
如同鶴鳴武學一般,虛虛實實這套張知妄玩的實在純熟,好在沈秋暝已然摸到了他的命門----單刀直入,不需理會他蜿蜒心腸里那些彎彎繞繞,只需回想此人做過什麼,說過什麼。
回想起重逢以來,張知妄無意吐露的隻言片語,沈秋暝更覺迴腸百結。
「我在鶴鳴一日,鶴鳴便有你一席之地!」
「情之一字,傷人最深。知命師弟,若是有一日你摯愛之人離你而去,有生之年永不能再遇,你會如何?」
「我張知妄的師弟,就該做那世上最瀟灑快活的薄倖人。」
「萬劫不復時,你是我最後一招棋。」
「世事無常,哪有那許多真假。我所思所想,註定不可大白於天下,不過終有一日,或許你會知道。」
沈秋暝可以肯定,張知妄對他絕不是毫無情意,可那一吻之後他為何又突然變臉?他本以為張知妄還是迫於禮法,才勃然變色,可如今看來,張知妄似乎從一開始就料到他會先行離去,所以常面露悵惘,而那日送別之時,張知妄也絕不是慍怒嫌棄,而是恐慌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