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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6 15:40:44 作者: 打字機
但他不知道,嚮往有的時候也是雙向的。
當屏幕中的美洲獅孤身行走在雪原之上,沈苫將腦袋倚向仙人掌,心思卻不由自主地轉到了盤踞在沙發另一端的人身上。
很多時候,沈苫都會覺得秦崢像一頭大型的貓科動物,神秘、強大、美麗,落在哪裡都能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在人生這條路上,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按照世俗劃定的軌道大體平穩地行進一段時間,再在某一刻突然走到軌道斷裂後的荒原之上,或迷茫或堅定地沿著某個方向繼續走走停停。考試成績再也不是決定你人生的評分準則,從今往後,路只能由自己走,沒有人再能對你做出統一標準的評判,此前的一切已成過往,之後的你永遠只能與從前的自己作比。你會搞砸很多事情,也會成就很多事情,壞消息是這完全取決於你自己,而好消息也同樣是這完全取決你自己----很多人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接受這一點,但秦崢卻好像從一開始就站在那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上。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的茫然四顧無路可走,對他來說卻是四面八方皆可走。
秦崢對數字敏感,在尚比亞做志願者的時候專業,初次來到他從未造訪過的北歐便能迅速了解了這裡的所有風土人情。
他總是能做成一件又一件具體的事,沈苫自己就做不到這樣。
這些年他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敢走夜路,人人都羨慕他的自由,但在某些時刻,沈苫其實出奇的軟弱。
他習慣了用若即若離的外衣包裹自己,認定了只要沒有條例固定的束縛便可以將自由與感情始終保鮮,這精彩的人生得益於沈苫的天賦與幸運,他坦然地接受命運給予的一切饋贈,但當漂亮的日子疊成厚厚的書脊,原來他也會在日復一日全新的風景中察覺到一步比一步更深的自我迷失。
當人生盡頭的模樣由模糊不清最終變成一片無謂的灰暗,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繼續再做什麼了。
決定去死的那一刻,沈苫甚至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
他曾在科幻小說中看到,參破過四維圖景的人再一次回到三維坐標中時一定會患幽閉恐懼症,那麼同理,在生死之前真正踟躕過的沈苫也很難再為那些從別人口中聽到的、自己早就通過實踐獲得過的真理與情感動容。
人活一世不易,我們能作為一條生命誕生在這世界上本來就是個奇蹟,合該珍惜,可是,世界本身又真的存在意義嗎?
在和秦崢一起回到布達佩斯之前,沈苫一直處在這種覺得「一切都已失去意義」的混沌狀態之中,抽離、飄搖,四望迷茫,沒有任何事物能真正牽動他的心神,只有死亡才是唯一輪廓明確的未來。
明明都已經決定了要走了。
但秦崢卻非要拉他一把。
三年前在尚比亞的草原上是第一次,現在又來一次。
大約是在到達冰島之前,沈苫身上那層糊弄人的糖衣便被秦崢的耐心融化得分崩離析。
沈苫仍然自由,而且他這一生都將屬於自由。
但沈玉汝說得對,他有了牽掛和弱點了。
這場通往冰島的旅途本是他將自己永恆放逐的最後一程,但仍然看不到未來的他卻正讓一個人將自己漸漸渡成凡人。
這可真是不妙。
這可真是美妙。
像是做了一場夢,他知道自己在不久後終將醒來,但卻忍不住縱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暫時沉溺其中。
「你睡著了嗎?」秦崢輕聲問他。
沈苫睜開眼睛,靜靜地回答:「沒有。」
秦崢似乎笑了一聲,而沈苫彎起唇角,也笑了。
「有句話,我想了很久,還是想親口和你說。」
窗台上的「夕陽」在陰雲的背景中燃到了一半,秦崢的聲線漸啞,但音調卻始終不曾變低變弱。
不知何時,沈苫也從癱軟的沙發角落坐了起來。
仙人掌隔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將房間與屏幕上的雪原切分成左右兩半,他們聽著彼此的聲音,像是聽著源自另一個時空的來電。
秦崢捧著自己的冰島小羊,咬字清晰地認真開口:「我很喜歡你,沈苫,你知道嗎?」
我很喜歡你。
不是在布達佩斯初次告白時便被你下意識否定意義的喜歡,也不是那虛無縹緲的、隨時都可以更換對象的淺薄好感。
我喜歡你,喜歡很久了。
具體伊始也許可以追溯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用不耐與嗤笑掩飾一見鍾情的心動,而後一次又一次的相遇、離別、沉淪,只是在不斷加速、加深、加劇我跌入這片名為「沈苫」的鹹海的程度。
我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知道的。」沈苫回答他。
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像是終於打開了某扇緊閉已久的窗戶。
秦崢眉眼舒展,鬆了口氣:「你知道就好。」
那他就……
「就這樣了嗎?」沈苫打斷他。
秦崢轉過頭,茫然地發現仙人掌不知何時竟然掉到了地上,而沈苫正在看著他,臉上掛著奇異地糅合了恬靜與狡黠的笑容。
「我以為你會更貪心一點。」沈苫說。
「你可以更貪心一點的。」沈苫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