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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6 14:29:34 作者: 多梨
哪怕她並不知曉自己愛她。
對方是和父親對接的那名技術員的女兒,宋青屏,18歲,眼睛明亮,有著烏黑的頭髮和爽朗的笑容。
第一次見面,是在帕維爾工作的工廠舞會中,中國政府給予援華專家們極高的待遇與福利,而帕維爾也傾盡力量地回饋這份禮遇。這種舞會每周都會舉辦,不過帕維爾對此興致不高,他只去過這一次。
那麼多人,帕維爾第一眼就看到宋青屏,她並不會跳舞,在面對他邀約時也不知所措。在握手時,帕維爾看到她脖頸上薄薄一層汗,還有暈紅。
她的聲音也細小,溫和而禮貌地稱呼他,帕維爾先生。
他的名字太長,可只說了一遍,宋青屏就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帕維爾只和她跳,他們是對方彼此唯一的舞伴。
她會俄語,雖然偶爾會冒出一些奇怪的變格,但他們都能了解對方表達的意思。
哈爾濱和莫斯科這兩個城市很像,但也不一樣。這裡的人們有著積極向上的面貌,工廠里的大煙囪晝夜不停地運作。工廠,機器,學校……一切都那麼有活力,富有生機。
閒暇時,帕維爾很喜歡在這個城市中散步,或者騎著自行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穿梭,這裡的一切於他而言都是新鮮的。
包括宋青屏。
帕維爾未想過,自己會和一個生長環境截然不同的異國女孩有著如此多的共同語言,而在得知對方沒有繼續深造後,帕維爾感覺到一些遺憾。
於是他決定親自教她一些數學和物理知識,他希望對方能夠繼續讀書,或者,申請到去蘇聯讀書的資格。那時候的帕維爾對兩國未來的前景頗為看好,他認為雙方國家的友誼會堅不可摧、永遠長存。
就像他和宋青屏。
遺憾的是,帕維爾卻從父親緊皺的眉頭、故鄉的新聞、信件上閱讀到越來越不安的因素,兩個國家之間結為的同盟並非堅不可摧,而分歧則令兩國漸行漸遠——
直到離別之期——
多年之後,帕維爾從新聞上讀到,因為中蘇兩黨產生的的分歧對兩國關係的影響越來越重,後來,蘇聯政府片面中止雙方簽訂的協議,並將全部蘇聯專家撤回。
書上不過薄薄幾行文字。
於帕維爾而言呢?
根據上級要求,他們必須在指定時間離開——全部的援華人員,必須在限期內登上火車,離開這裡。撤離是按照批次進行的,而帕維爾和他的父親則在最後一批撤離名單上。
而且,所有帶來的資料和文件,必須全部帶走或者損毀,一件不能留。
帕維爾和父親都不忍心這些東西半途而廢,帕維爾用自己的相機拍下部分資料,並將膠捲偷偷留給宋青屏,希望這些東西能夠幫助她。
父親同樣,熬夜將一些資料謄抄在筆記本上,那時候的電還如此珍貴,電燈也不夠明亮,父親每抄寫幾張,就緩一緩,離開的時候,他的右手腕肌肉痛到難以向老朋友揮舞著告別。
帕維爾至今記得那場雨中的大火,一些資料必須在上級的監控下焚燒,火焰吞噬著紙張,燒出黑灰色的燼。而帕維爾隔著濛濛的雨往外望,好像看到宋青屏的身影,她穿著藍色的衣服,頭髮烏黑,安靜,雋永。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個學生,他唯一的學生。
但在火車臨行之時,帕維爾仍舊從火車上看到她,她跟在自己父親面前,被擠得踉踉蹌蹌,她向帕維爾揮舞著雙手,眼睛盛滿水光。
一起為他送行,雙方都不知再見是何夕。
他們只是生錯了時代的普通人。
登上火車後,帕維爾用中文叫她的名字:「宋青屏!」
她聽到了。
火車鳴笛聲漸起,帕維爾看著她往前跑,她在落淚,不,她不該落淚,她適合笑著。帕維爾不願看到她哭泣的模樣,不想看到。
在火車行駛時,帕維爾終於大聲、用中文叫她:「宋青屏!!!」
「我愛你!!!」
他的聲音引起不小的騷亂,父親鐵青著臉讓他閉嘴,而有人很快將這件事向上反映。但那又如何,帕維爾想,下次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
「我愛你!!!」
「我愛你!!!」
他將頭探出窗外,微風吹亂他金色的頭髮,他湛藍的眼睛始終注視那個漸漸被落在身後的小黑點——
「我愛你!」
他反覆用中文講,直到被強行帶離這個車廂。
……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
蘇聯解體。
紅色巨人步伐蹣跚離開。
帕維爾再度來到哈爾濱,他還不需要手杖,頭髮已經花白,背也不再那般直。
蘇聯解體後,帕維爾的事業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但不算太大——這麼多年,他始終孤身一人,沒有妻子,更無兒女。
父親故去後,他也終於再度踏入這個國度。
但這裡已經不是他記憶之中的模樣了。
古梨樹仍舊日日年年開花,黑黝黝的山牆上爬滿了藤蘿。這裡多了許多小商販,賣韭菜盒子,賣蔥油餅,賣醬汁干豆腐,賣豆沙窩頭……帕維爾循著記憶找到曾經宋青屏居住過的地方,但對方表示,從未見過她,也不認識。
只有一個老人,為帕維爾指點迷津,他說宋青屏當初跟著父親被下放到漠河,前幾年回了哈爾濱,但並不住在這裡,而是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