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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6 14:29:34 作者: 多梨
    很多父母這樣嗎?給她那種不多不少的愛,和不多不少的恨。

    不多不少到讓她陰鬱、讓她沉默、讓她壓抑、讓她……後悔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絕望地想要回到母胎時、用泡在羊水中的臍帶勒死自己。

    不多不少到令宋茉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徹底和母親劃清界限、隔斷所有樞紐關聯……

    她不是不愛她。

    只是沒那麼愛她。

    只是沒有滿足她對母親的渴望。

    宋茉被這種不多不少而痛苦到死生不得,求救無門,折磨半生。

    她本應該是精力最充沛的半生。

    「媽媽分到的錢不多,剛好能夠租個房子,她跟我去了大連,在學校附近的舊小區租了房子,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宋茉低聲說,「暑假裡,我去北京,找到一份包吃住的兼職。」

    「我負責將炸雞撈出來,包裝,貼上標籤,遞給外賣員,」宋茉說,「我接觸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外賣員,他們有男有女,最小的剛成年,最大的,孩子和我年齡一樣大。」

    「外賣員都趕時間,超過時間、去得慢,顧客要投訴的,投訴扣工資——」宋茉輕聲說,「但提前送到也沒有獎勵,他們不是為了多賺錢,他們是為了不被扣錢才計算著時間、距離,去送餐。」

    楊嘉北安靜聽。

    「那天晚上十二點,我遇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外賣員,他的電瓶車停在門口,戴著頭盔,外賣服破了一小塊,有擦出來的泥痕。」

    「新的炸雞得兩分鐘才能出來,我和他聊了聊,問他身上怎麼回事。」

    「他說自己來的時候沒注意,摔了一下。」

    「我問他怎麼不去醫院,他笑著說沒事。還是取餐要緊,晚了就得被扣錢。」

    「他等了兩分鐘,一直沒坐下,後來我發現他可能是摔破了膝蓋,他走的時候一瘸一拐的。我看到他的手機一直在響,他問了我好幾次什麼時候才能好。」

    「我不是說顧客不好。」

    「顧客沒錯的,顧客也是普通人,也是為了生活熬夜加班到深夜只想吃炸雞的上班族……錯的是制定這種操蛋規則的人,錯的是讓外賣員和顧客對立的人。」

    「之前不是說我喜歡北京嗎?大城市,誰不喜歡,快節奏,方便,快捷,點個外賣,沒多久就到了,」宋茉說,「地鐵四通八達,打車也快,一群人搶著接單,怕被平台扣錢,小心翼翼地問候著顧客,謹慎又僵硬地問能不能給個好評……你看,有錢的話,在北京生活多舒服多滋潤啊,去哪裡都方便,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要什麼就能要什麼——高效,快捷。」

    「可惜我沒有體驗到這種高效、快捷的便利,我先接觸到那些為了實現高效便捷而熬夜加班的人,」宋茉吸了口氣,她眼神放空,「去北京之前,我以為我是即將收到包裝精美禮物的那個人;去北京後,我發現,其實我不過是快捷流水線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螺絲釘。」

    「一部分人想要過的舒服,總要有另一部分人為此做犧牲,」宋茉說,「就像——」

    「就像那些發達國家,它們從貧窮的國家中進口木材,砍其他國家的森林;它們把自己的工廠建在其他國家的土地上,污染其他國家的土地、水源。」

    「反過來,它們又驕傲地稱自己的國家資源保護好,批評其他國家環境污染、批評其他國家不保護資源,指責其他國家不夠環保;它們享用著其他國家低廉的人口成本,卻又諷刺其他國家只是工廠……」

    其實都沒有錯。

    如果不是為了發展,最初不會砍伐大興安嶺,不會在東北建起一個又一個的工業廠,不會開採石油,不會去倒賣黑土,不會……

    如果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制度,外賣員不會犧牲自己的健康和安全,爭分奪秒去送餐,去奔波;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為了錢,那麼多人也不會加班熬夜到凌晨,不會996,不會……

    如果不是為了養活國民為了讓國民生活更富足,那麼多第三世界的國家也不會破壞自己的環境,來為發達國家提供珍貴的資源……

    「抱歉,我說的可能有點亂了,」宋茉閉上眼睛,將臉貼在楊嘉北脖子上,蹭啊蹭,她流出又酸又痛的眼淚,「如果不是為了生活,媽媽也不會想讓我去給她代孕。」

    平地一聲驚雷。

    楊嘉北震聲:「代孕?!」

    「嗯,」宋茉簡單地說,「她為了能分割繼父的錢,讓我給他們代孕。」

    這個秘密。

    她終於說出口。

    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驚天動地的氛圍,她只有如釋重負,她終於狠狠扯開自己身上最深的那道疤。

    展示給他看。

    哪怕如此簡陋。

    楊嘉北臉色鐵青,他的肌肉因為憤怒而充血,宋茉看到他脖子上、額頭暴起的青筋。

    「楊嘉北,我是被砍掉的樹木,是外賣員摔傷的身體,是加班人通紅的眼睛,是被污染的水源——」

    「我是被媽媽放棄的女兒。」

    我是被犧牲的那個。

    我是被認為可以犧牲的無關緊要。

    我是理所當然被捨棄的沒有關係。

    宋茉安靜地說:「我是不小心掉到這個漂亮地球的蛆蟲。」

    楊嘉北聲音啞了,他眼睛沉沉,手指壓在宋茉肩膀上,儘管那手指在克制地顫慄,他說:「別這麼說,宋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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