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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頁

2023-09-05 19:24:45 作者: 四面風
    秋辭給席扉講自己媽媽生長於一個怎樣冷漠的家庭,姥爺在省會上班,薪酬優厚,媽媽考上省會的大學,周末找姥爺要生活費,二十公里的路,大巴車票要兩塊,姥爺給她十一塊。十塊錢是生活費,一塊錢是十公里的車票錢,剩下十公里要媽媽自己走回去。

    所以媽媽這輩子咬牙切齒要做一名優秀的母親,可她不會,只是笨拙地學。

    所以秋辭不怪她第一場實驗失敗了,人很難一下子就掌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

    他只惆悵這綿延不絕的因果。

    一切都有緣由,連徐東霞都有緣由。因為她生在極度重男輕女的家庭,因為她是長女,因為……這是秋辭最恨這世界的地方,連作惡者都有緣由,而被害者卻可以無緣無故被害。

    因為曾經被父母家暴,所以長大後把巴掌揮向自己的孩子;因為幼時被雞姦,所以長大後用同樣的方式去對待另一個孩子;因為同組學長不好,所以就對新來的學弟不好;因為今天上司吆五喝六,所以下班去吃飯時也對服務員挑三揀四。

    秋辭很高興自己跳出了這個「惡」的傳遞鏈,他逃出了這種命運。

    他不僅僅是受害者,也是倖存者,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成為徐東霞的「惡」的繼承者。徐東霞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惡將從此失傳,永絕於這個世界,他和徐東霞徹徹底底地分道揚鑣。

    他請席扉做好準備,因為他要點評徐東霞了:「被大他者徹底操控的失語者,一言一行都是執行大他者的命令,甚至由大他者的奴隸變為其幫凶。」

    席扉無奈苦笑,虛心地請秋辭講下去。

    「你要慶幸你是一個男孩兒,你之前的那些幸福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之下。」秋辭言簡意賅,把席扉也剖開了,「如果你生來是個女孩兒,你可能就會變成第二個徐東霞……當然也可能不會,你有一個那麼好的爸爸,但總歸不能那麼幸福。」

    席扉舌底有些發苦,無奈他這麼心狠。可是秋辭自我剖開時毫不手軟,如今他也這樣剖自己,是因為他不再把自己當成外人。

    「大他者一定是壞的嗎?」席扉問。

    秋辭頓時語塞。

    「如果完全沒有大他者,人是什麼?」

    「動物。」秋辭很快就有了答案。

    席扉滿意地點頭,「我認為人是動物本能與大他者的交集。本能是有好有壞的,大他者也是有好有壞的。本能會與大他者打架,也會和大他者合作,你以前講的本我和自我也是同樣。所有這些都不是電影裡的正派和反派,它們都是『我』的一部分。」

    秋辭讚嘆地看著席扉,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果然只有席扉能產生如此想法:人身體裡面那隻永不滿足的動物都可以是好的,外面那個喋喋不休的大他者也可以是好的。

    秋辭始終為一個念頭感到困頓:人是被扭曲的動物,動物的原欲與想要成為人的自我要求必將永遠糾纏撕扯。所以拉康認定所有人都瘋了,所以秋辭認定人活著必然受罪。

    而席扉說人是動物與大他者的交集。交集意味著重疊。也許這就是人活著的任務:去管理這片重疊區域,讓它們平衡、調和,並且避免一方完全征服另一方;成為一個既非動物又非大他者奴僕的真正的人。有了任務,便不再是虛無,不再是無意義。

    「所以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戀好像也沒有那麼重要,性取向是純動物性的,而人是在交集裡進化了很多年的人。」席扉有些狡黠地說。

    秋辭又驚訝了,沒想到他會落到這裡。原來剛剛又是起興,人生的終極哲理都只是借用,只為解開秋辭心裡的惑。

    「你特別介意這個,是嗎,秋辭?你介意自己可能『本來』不是同性戀。你喜歡尋求答案,但是生活可太tm的狗日了,越是對人影響大的事好像就越沒有復盤的必要,因為它們基本上都沒有重現的機會。對那種只會發生一次的事,你永遠都沒法通過第二次去驗證你的猜想,永遠都不會有答案。」

    秋辭一直扭頭看著他,驚嘆一個人竟能對另一個人熟悉到這種程度。

    席扉也轉頭看了他一眼,柔和地笑著:「我以前說,我會記著你說的話,積累得多了,總能理解你。我那不是隨便說說哄你高興的。」

    秋辭的眼睛不由微微地睜大了。

    他這麼近地看著席扉的側臉,卻能同時如遠望高山流水般,瞬間抓住席扉的全貌。而他閉上眼睛,看不見席扉了,腦海里卻清楚地理出席扉的眉毛是怎樣一根根地趴在那雙眼睛上方,唇上的細紋又是如何在笑時展開來,在為難時聚攏住。

    他原以為允許一個人走進自己心裡是把兩個人都關進封口的袋子,而眼前實則是天高海闊。

    「你還介意我不是天生的同性戀,是嗎?」

    秋辭笑了,輕輕地歪了下頭,就像剛剛席扉做出的洗耳恭聽的樣子。

    「首先,性取向的定義本身就是值得商榷的,你同意嗎?」席扉車開得很認真,同時說得如此熟練,可見排練多時了。

    秋辭笑著點頭,「同意。」

    「其次,『性覺醒以後性取向就不可改變了』,這種理論也是值得商榷的,你同意嗎?」

    「……同意。」

    「再次,你說性向的倒錯都是暫時的,等到新鮮勁兒過去了,荷爾蒙恢復正常,性取向就也會恢復『正常』。但是我覺得你說得不對,我覺得我們倆那麼和諧,新鮮勁兒永遠都不會過去的。那些高x和快感不是白給的,它們是我們的共同記憶,身體的記憶是,腦子裡的記憶也是。記憶難道不是人重要的東西嗎?我現在一想那種事,唯一想到的就是和你,你看我現在說著和你這個那個就又有反應了,你還敢小瞧那些記憶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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