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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9:24:45 作者: 四面風
秋辭經常思考和「愛」有關的事。
一個人類的母親傾盡一切資源教育她的孩子,和一頭母獅傾盡一切努力餵養她的幼崽,是同一種愛嗎?一個人類母親因為她的孩子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而將他逐出家門,和一頭母獅將她將要成年的孩子逐出領地,是同一種形式的把愛收回嗎?
他從小就有奇思妙想,吃晚飯時跟著爸爸媽媽看新聞聯播都能引發他的聯想。有一次他假想自己和新聞里的小孩一樣是在醫院裡被抱錯的,然後他驚恐地發現,如果這是真的,他沒法確定爸爸媽媽知道後是否還會愛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生活在恐懼中,還沒上學的小孩子,五官都沒定型,經常拿著全家人的合照對著鏡子緊張確認:眼睛像媽媽,嘴巴也有點像媽媽,耳朵很像爸爸,還好,還好。
後來上了小學,看了一個科幻兒童故事,那個假想便掉轉過來,變成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但比他更聽話、考試不會因為粗心丟掉一兩分、練琴永遠不嫌煩的複製人出現在他家裡。從基因上講,那也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所以能管他的媽媽叫媽媽,管他的爸爸叫爸爸。他先是驚恐地發現,他的爸爸媽媽一定發現不了他被掉包了;再長大兩歲,那種恐懼變得更深刻,因為他意識到,比起他,爸爸媽媽會更愛那個更聽話更完美的「他」。
在美國的時候,每年夏天,家家戶戶的郵箱都會被塞進一個宣傳小手冊,告訴人們鹿的交配季節到了,在公路上開車時偶遇野生鹿的概率會大大提高,提醒人們正確應對。
鹿那麼膽小的動物,聽到汽車的聲音、看到車燈都會驚懼不已,為了交配竟也敢穿梭於車流之間。為了交配,最溫順的食草動物都能和同類拼死相搏。
個體的生存本是生物最大的本能,但似乎有兩件事總能讓一個高等生物捨生忘死:一是母獸對幼崽的關懷,一是雄性想要交配的衝動。這兩者在人類的語言中都被叫做「愛」。
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古今中外的文藝作品最永恆的主題無非兩個:一個是誰都躲不過的死亡,另一個就是誰都想擁有的愛。
也許這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只有愛能與死亡抗衡,於是也只有愛能抵擋住人生被劇透後的荒蕪。
可把這答案總結成話後,聽起來竟又如此庸俗。
越對語言愛之深切,就越痛恨其無能。
秋辭從來都不是維根斯坦的擁躉,他從不相信從說到聽起碼要打兩遍折扣的語言能標註他世界的邊界。
但現在他必須得承認了,那個字在他的世界以外,所以他的語言夠不到它。
他沒法依照約定俗成的禮節回復一句:「我也愛你。」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
「對不起。」這是秋辭在心裡對那句話的回答。
盛席扉沒發現自己有需要秋辭說抱歉的地方。他高興得很,自己沒忍住說出了那句話,而秋辭沒跑,真是謝天謝地!
某天下班回家,換鞋的時候在鞋櫃裡看見秋辭那雙黑細帶的夾腳拖鞋和自己的拖鞋擺在一起,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和秋辭住在自己曾經的婚房裡。婚房……嘿,婚房!
換好拖鞋從玄關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門,裡面肉蛋奶蔬菜齊全,還有兩瓶啤酒。有比夏天吃飯的時候來一瓶冰鎮啤酒更爽的事嗎?有!就是兩個人不用杯子一起喝完一瓶冰鎮啤酒!
他嘴裡哼著歌,從冰箱裡拿出一塊豬肉和兩顆青椒,洗菜的籃子是秋辭的,切肉的案板和刀也是秋辭的,放肉的盤子是自己從出租屋裡帶出來的。秋辭嫌丑,可誰讓他有拖延症,一直說買新的一直沒買。臨時廚房也嫌丑,確實丑。催秋辭趕緊去選廚房,這是他的下一個小目標。
電話響了,盛席扉先接通免提,然後把手機擺在案板旁邊,高高興興地:「餵?下班了?」
「還沒有。」那邊秋辭的聲音正經又疏離,盛席扉就知道他身邊有同事,不由也降低了音量,但依然高興:「什麼時候回來?」
「還得再等一會兒,馬上要開個臨時的小會。」
盛席扉一個沒打過一天工的人,開始和所有打工人一起厭惡視十八點如無物的領導。
「我打算做個青椒炒肉,你還想吃什麼?」
「今天有同事過生日,每個人分了一塊蛋糕,挺大一塊……」
盛席扉有點兒失望,以為他不打算吃晚飯了。有時候秋辭忙到太晚就沒胃口了。
「……看起來不錯,我帶回家和你一起吃,然後配一個菜就夠了。」
盛席扉又樂了,「蛋糕配青椒炒肉啊,真會吃,那我不燜米飯了。」
秋辭那邊也笑了兩聲,忙又忍住,用辦公的語氣說:「你可真煩人。」
你可真煩人。你可真是討厭啊。秋辭總這麼說他。盛席扉漸漸從中聽出情意。
他已經弄明白「祛魅」是什麼意思了:剝去表面那層虛假的東西,消除神秘感。他明白秋辭為什麼那麼說,原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外面裹了一層又一層虛假的殼。
盛席扉刀工沒有秋辭好,不切絲,切片,邊切肉邊回憶認識秋辭以來的種種,分辨神秘感在其中的作用。
他想起一句文言文:「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以前的秋辭對他來說就有種不可碰觸、只可遠望的感覺,宛如立在水中央,而他只能站在岸上遠遠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