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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8:09:07 作者: 秦小羊
他一直很安靜,抱著骨灰盒不放手,執拗地站在那兒,思索著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情。
江海軍彌留的這段時間,江里總有這種感覺。
好像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所以不肯按卓雲峰他們說的,直接把骨灰盒送到墓園去安葬。
盛千陵替江里送走卓雲峰老徐他們幾個,領著江里回家。
江里一晚上沒怎麼睡,身上還穿著昨天那身黑色套裝,整個人透著疲倦的頹廢。
一回家,他突然想到什麼,直奔江海軍以前睡過的房間,就在盛千陵借住的那間客房對面。
江里把骨灰盒放在桌上,開始翻找江海軍用過的柜子。
衣服都清空得差不多,床上也沒有床品,五屜柜上什麼擺件也沒有,房間裡空蕩蕩的。
但江里不甘心,繼續翻箱倒櫃,企圖找到自己不安的原因。
最終,在衣櫃最下面一格抽屜里,他看到了一個多年未見卻又熟悉萬分的布包。
這個包最開始應該是大紅色,多年過去,它已經褪色成了一層淡橘色。可面料上卻一塵不染,看得出主人這些年精心愛護的程度。
江里還記得2014年集賢巷子失火,江海軍曾冒著生命危險衝上樓,從床底下搶救出這個布包,像抱著命一樣抱在懷裡。
江里拿著這個布包,顫抖地走到光禿禿的床板上坐下,緩慢而珍重地,一點一點將它剝開。
布包里還有一個裝酒瓶的紙袋,被彎折過兩次,摺痕十分突出,無聲突顯年代的久遠。
江里取出紙袋,將它緊系的繩子打開,拿出裡面的東西。裡面還有一層防水袋,不過是透明的,能看到裡邊整整齊齊裝著幾張照片,還有幾封貼著郵票蓋著郵戳的信封。
江里的心緊緊提著,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些東西。
他取出照片,一張張翻看。
照片像素不高,上面是同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站在樹下,穿著白色的粗布襯衫,配老舊的長筒布褲子,腰間還繫著一條老式的黃色牛皮帶。
這名男子看起來很有知性氣質,看向鏡頭時,臉上總有淡淡的笑意,很溫柔。
照片背後都有字。
江里翻過去,看到幾行蒼勁的原子筆筆跡。
「顧玉港1992年於江陵縣灘橋鎮海軍家門前。」
「顧玉港1993年於江陵縣郝穴鎮西湖中學。」
「顧玉港1995年於公安縣斗湖堤梅園中學。」
江里預感自己就要看到父親最大的秘密,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手心不穩,捏了好幾次,才將這幾張照片放下,抽出防水袋裡的幾封信。
信件一共有五封,按時間順序放著。前面四封都有郵戳,唯有最後一封的信封上空無一字。
江里拆了前面三封。
看到了這位名叫顧玉港的男子的來信。
內容大致都差不多,以一種文縐縐的口吻,講述自己從江陵縣調到公安縣教書和工作的瑣事。
信里提到他是一名初中語文老師,對教書育人充滿了熱情。
在最後一行,他才十分含蓄地提到和江海軍有關的內容:「海軍,我思你成疾,夜不能寐,盼早日與你相見。」
江里的心跳愈發加速,緊咬著牙齒,目光灼熱得幾乎要將信紙燒穿。
這三封信幾乎都反應了同一個事實,那就是1991年到1995年的五年間,這位叫顧玉港的男子,和江海軍是戀人關係。
也就是說,江海軍自己就是一名同性戀。
江里手指發抖地去拆第四封信。
據信封上的郵戳顯示,這封信是1996年7月16日送到的。
江里注意到這個日期,眼皮重重一跳,心臟提到嗓子眼,手心發涼地取出信來。
「海軍: 見字如晤。
「近日來,我深感不安。不知應如何向你提及我的現狀。輾轉反側,於痛苦中艱難度日;憂思難眠,恐明日之朝陽。
「校長見我隻身一人,久工作於他鄉,熱情為我張羅婚事。對方女子淳樸善良,對我見則傾心,願許付餘生。我則愧對你,又恐失了這教書育人的飯碗,萬萬不敢對人承認性向。
「世人對同性相戀偏見頗深,我亦深陷泥潭,無向上走之勇氣。海軍,我的愛人,對不起,忘了我吧。我不日將會成婚,成為這世上大多數人所承認和接受的正常人。
「與君瀟湘別離秦,蒼渺餘生不見卿。海軍,珍重!
「顧玉港 於1996年7月11日」
仿佛猜到最後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是什麼,江里的眼眸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嘴裡湧上熟悉的酸味,感覺連呼吸都變得乾澀。
最後一封信封過口,但因為年數久遠,摺痕上的漿糊早已風乾失去效力。
江里低著頭,眼眶發熱地取出裡面的信,緩慢展開,一張被水漬沾濕過的模糊信件展露開來。
是江海軍在1996年7月16日那天寫給顧玉港的回信。
只有寥寥數語,字跡褪色又被水跡化開,讀得十分費力。
「顧玉港: 盼了這麼久的信,竟然盼來你要結婚的消息。好啊,你真是好樣的。
「老子要去江陵的水邊投江,讓屍體漂到公安縣去,叫鬼魂參加你的婚禮,讓你一輩子生活在有老子的噩夢裡。等著吧,狗畜生。」
沒有落款,看得出江海軍當年寫得十分倉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