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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17:57:45 作者: 盛星斗
房門咔噠一聲關上,明明是很輕的動靜,落在心裡卻如同一聲巨響,隨後,外面又傳來大門關上的聲音,紀隨安沉默地坐在床上,肩背筆直,像是黑暗中一柄不會被折斷的劍。
過了一會兒,他赤腳下了床,走到窗邊往下看,魏暮剛從樓里走出來,從十六樓的高度看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滴墨。時間還太早了,天沒有任何要亮的意思,小區里零星散落的幾盞路燈散發著慘白的光,無力抵抗濃稠的夜色,萎縮成小小的一團。魏暮緩慢地越過它們,一步步向前走去,漸漸融入遠處的黑暗。
紀隨安想,如果天能亮些就好了,至少有陽光陪著他。
但是沒有。
紀隨安看著眼前的夜色,忽然又生起一個很荒謬的錯覺,眼前的高樓恍惚間變薄拉長,濃稠的黑暗中滿是稜角,這個世界像是一個內壁扎滿了玻璃的巨型圓筒,魏暮就獨自走在裡面。
他盯著魏暮的背影,等著他回頭,但同樣是沒有。
一牆之隔的次臥里,床頭上放著一身疊得整整齊齊的灰色睡衣,旁邊是那個給紀隨安打過一次電話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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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暮在傍晚時分到了山腳下,這是一片十分巍峨的山系,不知在此已矗立過多少歲月,即便是現在也有大片的荒山未得到開發,險峻非常。
魏暮仰頭看著它,臉上微微泛出笑意,一整天的行路讓他顯得有些狼狽,嘴唇也幹得起了皮,但他的精神頭卻很好。原地站了一會兒後,他沿著一條土路朝山里走去。
沒走多遠就在路邊碰到一個老人,看起來有七八十歲的模樣,腰駝得厲害,上半身幾乎要碰到地面,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髒兮兮地蓋在背部的大疙瘩上,正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旁邊是一個老式的木頭拉板車,裡面裝著一棵青嫩的小樹苗。
魏暮雖在趕路,但也怕老人是遇到了什麼事,於是過去問了下需不需要幫忙,這才知道老人在山裡的村子住,白天拉著板車下山去鎮上賣樹苗,現在是正拉著車回家,半路走不動了停下在路邊歇歇。
魏暮要幫他推回去,老人擺了擺手,話裡帶著濃重的土音:「不用不用,前面就是,沒多遠,我歇歇就能推著走了。」
他看著魏暮,問他:「你是哪家的娃娃啊,天快黑了你進山幹啥去?」
魏暮含糊地說:「我隨便走走。」
老人扶著車把站起來,艱難地轉向身後的板車,用手摸了摸從車斗里探出的樹苗冠葉,問他:「小伙子,你買不買這棵苗,賣十塊一棵的,就這一個了,給你按五塊。」
魏暮根本不需要什麼樹苗,但他捏了捏兜,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統共四十多,全都遞給了老人。老人一開始不肯拿,在魏暮的堅持下還是收下了,顫抖著嘴唇說:「遇到好人了,你真是個好心的娃娃……」
他顫顫巍巍地轉身去搬樹苗,魏暮止住他的動作,說:「我沒辦法帶它,您幫我拉回去,就在這山里隨便找個地方種下吧。」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他,不知道看出了什麼。
「這哪行,」老人說,「你要是進山不好拿,明天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你下山的時候再帶著走,這苗苗養上一年就能開花,跟太陽似的,可好看了。」
魏暮說不用,老人卻很堅持,到最後還是跟他指了自己家的位置,說不在路邊等他的話,就讓他下山的時候自己去家裡拿。
魏暮沒再與他爭執,微笑著擺了擺手,踩著這天最後的光朝山里走去。
他在第二天的太陽出來之前到了山頂,冷冽的風呼嘯著吹卷而過,他坐在一塊岩石上,高高地看著遠處黑黢黢的群山和樹的影子,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了他一個人。
這麼空曠,這麼熱鬧,這麼隱蔽,這麼顯眼,他站起來,對著夜色中靜默矗立的群山,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山谷中傳來一圈圈的回音,像是另一個他在發出回應。他咬了下舌尖,感受到嗓子中生澀的血腥味,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高興,於是又大聲笑起來。
山頂上沒有其他東西,只有狂風呼嘯,他的笑聲落在裡面越發顯得空曠寂寥。漸漸地,他止住笑聲,也不再去大聲地喊,重新安靜下來,靠著石頭看著東方天際,等著新生的、也是最後的太陽。
在太陽出來之前的黑暗裡,他慢慢地想他這過去的二十八年人生,從剛記事時的逼仄黑暗的小屋,想到在蘆葦盪里抱著那隻渾身漆黑的小狗,想到十六歲那年紀隨安在後面為他照著的那段路,想到大學裡的圖書館,想到和紀隨安一起在陽台上種的花……
後面還有很多,但他只來得及想到這裡,遠處的群山盡頭便隱隱現出了白色,他覺得很幸運,能將這一生的回憶停留在他最開心的那段時間。
他在風裡站起來,看著遙遠的天盡頭像是鋪著的一層白練,漸漸暈了粉紅的底,有雲的輪廓浮在上面,邊緣又一點點描上了金光,那永恆溫暖的星體被群山緩緩托起,雲蒸霞蔚,天地明亮。
他的心裡蒸騰著強烈到異常的快樂,他的一生卑微如螻蟻,此時站在山巔之上,卻能獨自擁有這樣美麗壯觀有如神跡的日出,那快樂幾乎要將他漲破,他對著火紅的太陽,對著亘古的群山,大聲地喊:「魏暮——」
他對著命運,一遍遍地喊著梁燕給予他的那個名字:「魏暮,魏暮,魏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