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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最後的手段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601章 最後的手段

  一輪殘陽掛在宮闕之上,長安城的暮鼓聲響起,顏真卿才離開皇城還家。

  進了前院,恰好遠遠見到顏頵正鬼鬼祟祟地把什麼東西藏在身後,換作以前,顏真卿難免要喝住那小子,問清楚他是在做什麼。

  這日,顏真卿卻沒管,自回了正房。

  等韋芸迎上來了,他才問道:「頵兒近來在忙什麼?」

  「阿郎發現了?」韋芸道:「他啊,近來與幾個同窗迷上了什麼『格物』,爭論能否造一個能更方便船隻遠航的東西,叫什麼羅盤的。」

  她說的時候有些不安,因顏家家教極嚴,顏真卿往日一向督促顏頵學經史子集,不喜兒子把時間荒廢在這些奇淫巧計之上。

  加上他反對朝廷花費大量財力物力造海船,只怕是要生氣。

  怪的是,顏真卿聞言只是點點頭,道:「沒有胡作非為就好。」

  「你往日對他可不止這點要求。」

  「德行修養的要求沒變,可我近來想著,未必要讓他出仕為官了。」

  韋芸大為不解,問道:「這是何意?孩兒們自有造化,阿郎反而讓他棄了前途不成?」

  顏真卿問道:「今年上元節很是熱鬧吧?」

  「是啊,比過去五六年都熱鬧,倒有幾分天寶年間的興盛景象了。」

  「大唐中興之兆,可是連你也看見了?」

  韋芸笑道:「妾身是婦人,不知國事,唯懂得只要朝廷不給百姓加負擔,那就是好兆頭。」

  顏真卿撫須而笑,道:「眼看著要大唐中興了,到時我便功成身退,我們回琅琊隱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你說如何啊?」

  韋芸一愣,她在長安待得好好的,可從沒想過要離開。

  若是杜有鄰與盧豐娘說要隱退,盧豐娘必要說個沒完,可韋芸就善解人意得多,點了點頭,道:「阿郎可是因為那些傳聞?不過是眼紅顏家今日的富貴。」

  「被人眼紅,那就不是好事啊。」

  「阿郎若決定要走,妾身自是沒有二話,只擔心孩子們擔了這麼大的擔子,沒人幫襯著,尤其是小殿下。」

  她的心意,當然還是不走。

  顏真卿也有志向未了,若問本心,也是不想走。

  他其實已經猶豫了很久,最終下定了決心,在心中自語道:「只有走了,才能向天地自證心跡。」

  ~~

  過了年,薛白主動提議到洛陽就食,以緩解三峽漕運的壓力,把空閒出來的人力物力組織起來開荒。

  此事元載極力反對,上表稱朝廷完全有能力通過漕運、和糴等諸多辦法,籌措到關中所需的糧食。

  於是,等到小朝議時,薛白忽然問道:「戰亂以來,河陰、集津、三門等大倉都因戰火而損毀,漕運也未疏通,糧草轉運豈不吃力?」

  「回陛下,半年內便可重建、修復。」

  「那算時間,需再征六七萬民夫吧,國庫出得起這份工錢?」

  元載隱有吃驚之色,猶豫片刻,道:「臣以為是值的,此事早晚要辦,愈早辦朝廷愈划算。」

  薛白不說話,只等了一會,崔祐甫便開口了。

  「陛下,臣聽聞劉宴上了一封奏摺,提出『緣水置倉』之法,乃在裴耀卿『轉漕輸粟』之上更進一步,以江、汴、河、渭四條河流不同習性置倉,他請親往選址置倉,並督造漕船,杜絕轉運使司所造船隻不耐用且苛扣工費等陋習。」

  說著,崔祐甫似不經意地瞥了元載一眼,又道:「故臣以為,元載所議操之過急,此事宜從容規劃。」

  「善。」薛白道:「既然國庫還有餘錢,不宜放著不動,錢像水,得流動起來。眾卿以為,可否放春苗貸給百姓,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來疏通漕運,限年底納足,年息……就定個一二分吧。」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有大部分人臉色大變。

  「陛下!」

  也不知誰太過激動,語無倫次地喚了一聲,便要出列。

  薛白卻已雲淡風輕地一揮手,道:「那麼大聲做什麼?來日再議,朕乏了,散了吧。」

  他登基以來,越來越容易乏了。凡遇到這樣時候就說一句「乏了」,然後等百官的反應。

  這日,官員們各自到了衙署就議論不停。

  「朝廷放貸,與民爭利,豈是好事啊?」

  也有人小聲議論道:「你們不知道嗎?今上在潛邸以前就是開錢莊的,計算得厲害。」

  「此事只怕不妥吧。」

  「年息二分……」

  沒有人敢在顏真卿、杜有鄰面前議論此事。

  中書省的官廨中,兩人對坐著,顏真卿先開口問道:「今日提出此議,陛下事先可有與你通過氣?」

  「不曾。」杜有鄰搖頭,憂愁不已,道:「這可不是小事啊。」

  這當然不是小事,薛白說的是年息一二分,還是限年底納足,什麼意思呢?若有農戶在春天借一百錢,收成之後還錢,按最晚的時限算,需還一百一十錢或一百二十錢。

  而如今民間借貸,相熟之人或抵押借貸大概也是一二分的月息,至於高利貸,年息一倍的也是常有。換言之,普通農戶真到了要借錢的時候,常常是春天借一百錢,秋收之後要還兩百錢。

  至於一些趁人之危的,特意趕在荒年、災年借高利貸給農戶,為的就不是這一倍的利息,而是田地。

  官員們口中「與民爭利」的「民」之一字,指的未必是那些農戶。

  當然,這政策實施起來極為複雜,又容易遭到地方官的推諉,或觸動太多放貸者的利益,從利民之舉變成害民之舉,顏真卿擔憂的也正是如此。

  「顏公,可是覺得,陛下又冒進了?」杜有鄰問道。

  他用了一個「又」字,因為在他們這一輩人看來,治大國如烹小鮮,輕易不宜用這些大刀闊斧的手段,多開荒,少徵稅,勤政愛民,減小用度,國力自然會慢慢富足,薛白則不同,每每求新、求變,那就意味著有風險。

  往日這些時候都是顏真卿出面勸阻薛白,可這次,他卻是道:「也許是我太陳腐了啊。」

  「聽顏公這意思,是反對還是支持此事?」

  「陛下若提春苗貸,那想做的,便絕不僅是春苗貸。」

  顏真卿原本想著國事安穩了,自己就激流勇退,可今日看出了薛白的變革之意,又不放心起來。

  他不得不提醒杜有鄰一句。

  「你我任相,要承擔的壓力不會小啊。」

  「是。」

  說罷這件事,杜有鄰猶豫著,請教了另一樁小事。

  「顏公,為何你從來沒問過我,我是否真在天寶五載以前就知陛下身世?」

  顏真卿詫異道:「我為何要問你?」

  「前幾日,我的不肖子向我詢問此事,我亦覺得奇怪。」杜有鄰道,「此事有何玄機嗎?」

  「杜五郎?他想必是隨便問問吧。」顏真卿道:「你果真在天寶五載之前就知陛下身世?」

  「是啊。」杜有鄰撫須道。

  顏真卿有思忖之色一閃而過。

  他之所以從來沒問過杜有鄰這個問題,因為只有不確定杜有鄰是否說謊,才需要問,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杜有鄰在說謊。

  如此看來,杜五郎似乎知道了什麼,那天子呢?

  ~~

  當夜,顏泉明向顏真卿道:「前幾日,張垍過世了。」

  「如何死的?」

  「當是壽終正寢了。」

  顏泉明其實知道,當年是顏真卿通過張垍查訪了大量三庶人案的知情人,最後找到了郭鎖,力證了當今天子的正統。

  但偏偏因為天子是顏家之婿,若旁人知道是顏家找出的郭鎖,會使此事缺少了信服力,因此,顏泉明一直瞞著。

  「知道了。」顏真卿對張垍之死沒有反應,「你去歇著吧。」

  「喏。」

  待顏泉明退下,顏真卿閉上眼,撫著額頭,顯出了疲憊之色。

  他回憶起了那個與張垍見面的午後。

  「你不必抱有期望,假的就是假的。」張垍道,「若說他是薛鏽的外室子,唐昌或還認不出。但唐昌怎麼可能認不出李瑛的第三子?張九齡、賀知章收養那些落罪者多年,唐昌又不是沒見過那些孩子。」

  張垍當時說到這裡,眼睛裡顯出譏諷之意來。

  「你看,真相從來都很容易分辨,難辨的是權力啊,從唐昌為了助李琮登基而說謊的那一刻開始,真相就已經丟失,只有你還在乎真相,有何可在乎的?」

  顏真卿告別了張垍時是失魂落魄的。

  他終於確認了他的女婿、他的學生在冒充皇嗣,離篡奪李唐江山僅有一步之遙,愧疚讓他無比的痛苦。同時還帶著一絲不忍,不忍那即將到來的安定太平又要付諸東流。

  那段時間,他想過親手殺掉薛白的。哪怕這會讓他的女兒傷心欲絕,但顏家可以為大唐犧牲。

  恰就是那個時候,他收到了一個邀約,去見了一個人。

  也就是與那人的那些話語,支撐著他一直走到了今天。

  「顏清臣,太上皇問『可否將大唐社稷託付於你?』」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武周之後,大唐還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脈,還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先天太上皇帝、高上大廣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為祖,可李氏真是其後代?若千百年後,那座宗廟裡供奉的依舊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舊是李唐。」

  「薛白便是李倩,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此事,我會教你如何找到他。」

  「你是忠於社稷而非忠於皇帝的臣子,奪位用不上你,但要保李唐社稷延續,你是最後的手段。」

  「如果到最後還不能騙過薛白,必然會激怒他,到時我與太上皇都不可能再說服他,唯有你,或許還有辦法說服他。」

  「好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場會面,忘掉你與張垍的談話,也忘掉你我之前的談話。你不能失敗,獨自一人帶著這些秘密去做吧。」

  ……

  次日,顏真卿是被鳥鳴聲吵醒的。

  他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身上披著一件大氅,想必是韋芸擔心自己著涼,卻又搬不動自己。

  今天是雙日,沒有朝會,他卻還是入宮求見了薛白。

  崔仲巍、張垍的死,讓他意識到自己留在朝中,難免會落人口實,從而引起各種猜測,倒不如早日歸隱,淡化掉天子登基之前的往事。

  他懷疑,薛白已經猜到了什麼,因此,內心深處其實是憂心忡忡的。

  「丈翁來了,想必是為春苗貸一事?」

  「是。」

  顏真卿還在想著如何試探薛白,對春苗貸之事反而一時沒有太多說辭。

  「這些新的政策提出來,有顧慮是難免的。」薛白道:「朕絕非獨斷朝綱之人,此事大家商量。」

  「話雖如此。」顏真卿道:「便如陛下想要造海船遣人出遠洋,此事中書省雖反對,陛下卻依舊可以民間商行的名義辦,確非獨斷朝綱,實為一意孤行。」

  薛白笑道:「那是我有這個實力。」

  「若百官都反對春苗貸,想必陛下也要讓豐匯行來辦這件事?」

  「不錯,其實豐匯行早便有這個業務,只是沒有大張旗鼓罷了。」

  顏真卿面對這些事,並非是強烈反對,而是會把擔心發生的各種可能羅列出來。

  比如,造海船遠航一事,雖說可能會損害到絲綢之路上的商旅的利益,但終究少有人想到那麼遠,這件事單純是錢的問題,反而中書省不批,天子以私財辦,相當於國庫省了一筆。

  春苗貸卻不同,觸動太多人的利益了。

  故而,顏真卿說罷,最後道:「陛下根基未穩,眼下辦這些,還請三思啊。」

  「朕知道。」薛白道:「朕是這般想的,若把豐匯行歸為朝廷所有,如何?」

  顏真卿一愣,良久說不出話來。

  薛白篡位為何能成,明面上是因為那些功績。但暗地裡的實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私造銅錢、鐵器、火藥,以豐味樓這樣的茶樓酒肆打探消息,更關鍵的是豐匯行能把控天下各地很大的一部分錢財往來。

  說薛白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穩,這也只是表象上的。實則,薛白最深厚的根基就是豐匯行,現在竟要把它交出來?

  這個事很難回答,顏真卿也擔心薛白是在試探自己,思來想去,問了一個問題。

  「杜二娘答應嗎?」

  「若朝廷能給她授個官,她想必是能答應的。」

  「女子為官,絕計不成。」

  顏真卿搖了頭,認為薛白並非是真心把豐匯行歸為朝廷所有。

  「事在人為。」薛白道:「杜妗既然能把豐匯行辦到如此地步,為官的才能她肯定是有的。至少比朝堂上大多數尸位素餐之人好得多。」

  漸漸地,顏真卿聽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若把豐匯行歸為國有,相當於朝廷有個專門管飛錢與放貸的衙門,那天下的賦稅核算它也要插手。這個融合的過程,也是薛白擴大自身權力的過程。

  也就是說,薛白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政治訴求,他要造海船而中書不答應,他便私下造;他要巡視天下百官不答應,他便從就食洛陽開始;他要朝廷放春苗貸,也有自己的方法。

  之後呢?稅制、科舉的變革,甚至是打壓世家大族。

  顏真卿能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可那份擔憂也越來越深了。

  「眼下恐怕還不是做這些的時候。」

  「朕都登基三年了,還不是時候?」薛白道:「朕可以再等三年,但到時丈翁會支持朕嗎?」

  顏真卿沉吟不語。

  若要他說心裡話,他希望薛白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後,再進行變革。

  到時候,天下士民、朝廷百官,沒幾個人記得天寶年間至正興初年之間那些秘史了,李唐社稷穩固。甚至,一個名為李祚的新君登基,更無後患。

  或許,他心裡還有另一個考慮,那就是並不希望薛白成為一個強權的皇帝,強權者通常容易為所欲為,不喜歡被束縛。

  若薛白大刀闊斧地進行變革,必然觸動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說春苗貸那就是衝著田地兼併去的,若變革失敗,激起變亂,反對者首先攻擊的就是薛白的弱點。矛盾激化之下,當薛白意識到李倩的身份成了自己的弱點,是有可能豁出去的;而哪怕變革成功了,薛白會成為一個更強權的皇帝。

  怎麼看,這件事讓社稷顛覆的風險都高於它的收益。

  但,攔得住嗎?

  沉吟了許久之後,顏真卿開了口,卻是換了個話題,道:「陛下志存高遠,不可無人才輔佐,何不請李泌出山?」

  自從李亨死後,李泌也就致仕歸隱了。

  這也是一個忠於李唐之人,顏真卿近來憂慮重重,來之前便有請出李泌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心思。

  薛白道:「只怕不能再說服他。」

  顏真卿道:「臣或許可以試試。」

  「也好。」

  兩人都想試探對方,可到最後卻都沒有挑明。

  末了,顏真卿離開的時候,薛白走出宣政殿,看著他一步步走下台階的樣子,心中漸漸有些不忍。

  面對李隆基的時候,薛白說過,早晚有一日當他的功績足夠大,他大可向世人昭告他的身世,他覺得只要家國富足,天下人過得好,哪在乎他姓什麼。人們關心的從來都是自己的生活,他這個人是誰,對人們根本不重要。

  因為薛白從來都是一個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的文治武功、使天下人過好,也並非完全是出自公心,而是一種不斷向上爬的成就感。

  若他的功績能夠超越皇帝的姓氏,能讓他興奮到顫慄。

  可近來他常常在想,若有那天,顏真卿會怎樣?會為李唐宗社殉節,還是為家邦興盛而欣慰?

  或者說,對薛白自己而言,若真有了那樣的功績,揭不揭破還重要嗎?

  他到時還在乎天下人怎麼想嗎?

  他意識到,自己更在乎顏真卿怎麼想。

  ~~

  「顏公!」

  「顏公!」

  顏真卿才走出宮門之際,忽聽到身後有宦官的呼喚。

  他回過頭,一個小宦官快步奔到他眼前,道:「請顏公在此稍待,陛下很快就來。」

  「何意?」

  顏真卿十分不解,但還是駐足等了一會。

  之後,只見薛白便裝打扮,穿著一身普通襴袍出了宮,到了他面前道:「今日再一起走走如何?」

  「陛下豈可如此荒唐?!」顏真卿低聲說著,一副要勸諫的樣子。

  「老師可記得當年帶我到城外捉逃戶一事?」薛白道:「我已許久沒見那些農戶了。」

  顏真卿聽了,微微一嘆,點了點頭,竟是親自帶著薛白微服出宮。

  兩人直接從春明門出了城,走向田梗,邊走邊隨意交談著。

  「老師相信我說的大海另一邊有一塊大陸嗎?」

  「你又如何確信?」

  「我就是確信。」薛白道:「我想與老師做個約定,不知可否?」

  「是何約定?」

  「若老師能信任我,不留餘力地支持我,我可以讓老師達成心中所願。」

  顏真卿停下了腳步,反問道:「你知我心中所願為何事?」

  他問這句話時,心裡是隱隱有些不安的。

  因為若揭破了此事,便證明薛白已經知道郭鎖是他安排來的,證明他最終沒騙過薛白。

  然而,薛白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隨手摘了一根柳樹枝,嘴裡輕念了一首詩。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命,四宗順則……」

  顏真卿聽了,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不能從這首詩就確定薛白對身世的看法,但能從中確定薛白對大唐的看法。

  待聽到後面的「曾孫繼緒,享神配極」,他更是鬆了一口氣。

  只要事情照著這個方向進行,於他而言,是最好的結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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