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取代(二合一)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245章 取代(二合一)
風把偃師縣城裡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裡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只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鑑。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會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帳,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里?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於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但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麼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要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裡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裡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裡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裡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裡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鬍鬚,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廢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裡。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徵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了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聖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餬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縴十五里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裡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伱們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里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縴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游、逆游,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游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伙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於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裡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了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裡為高崇助陣。
「都聽著!」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縴十五里,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紂為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呂令皓,「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願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
~~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妗卻是直接帶著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妗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
「為何?」
「往後你會知道。」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乾脆直奔縣署。
高崇帶著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著。
「縣尉。」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著縣署呢。」
「齊丑、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縣尉。」
另一邊的巷子裡,齊丑、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
「進去。」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嶄!」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麼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只有一個班頭。
爭權不是過家家。
「還看?!」
齊丑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干!」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
縣牢里,施仲與夥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
「郎君!」
「打開。」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
「你們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讓齊丑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餘把刀,其餘人則拿上水火棍。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武庫。
~~
縣城東。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鬥毆。
「縣令呢?!」
崔晙急得嘴巴都幹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里已經倒了好幾個人。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什麼?」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崔晙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制他?」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
「就這幾個衛兵?他……」
「崔公快退!」
崔晙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裡。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晙無奈,轉身就逃。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兇狠一些。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麼平息事態。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後,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御狀,最後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查不了的。
他掌著武力,打得縣中官紳滿地找牙;他還有著層層關係,能使他們沒辦法把事情捅出去。
若非今夜一發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師的土皇帝。
「他們在那裡!」
西邊的街巷上忽然響起了大喊聲。
高崇轉頭看去,見是許多漕工向這裡跑來,不由笑了起來。
這就是人心所向。
昏君自以為的盛世,卻不知地方州縣已經爛了,稅法、兵制崩壞,利益關係盤根錯節,昏君還要天下人為長安輸送糧食,為太府運送貢品。
爛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長安自欺欺人,掩耳盜鈴。
十年不到洛陽,如今哪怕是昏君再臨洛陽,他高崇也不怕,到時振臂一呼,洛水上數萬漕工鬧事,連昏君都要頭痛!
「別跟著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漲工錢了!」
「聖人賞賜了二千貫給我們!」
「縣尉會把郭萬金的家財分給我們,別打了!」
「……」
漕工們終究是領會錯了薛白的意思。
總之他們沖入城來,圍住那還在幫著高崇做事的百數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你們……」
高崇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喝令身邊的范陽老卒去震懾他們。
「漕幫的都聽我說,替縣丞鎮壓叛亂,每人賞十錢!」
「二十錢!」高崇大聲喝道。
他皺起了眉頭,聽不懂那些漕工們吵吵嚷嚷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薛白也給他們錢,什麼三倍、四倍。
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帶著他們走私。
他絕不相信人心能這麼快就翻轉,前一天還「高縣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這顆毒瘤,過好日子」,人怎麼可能這麼絕情?
不會的。
翻臉也不會這麼快。
「鎮壓叛亂,每人賞一百錢!」高崇還想挽回。
算上人數,這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李三兒在時,命令漕工做事,還從來不需要賞錢。誰不聽他的,他就不給誰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頓。
高崇沒想到的是,今日他許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還在說著那些屁話,像是要反戈。
「薛縣尉來了!」
漕工們忽然喊了起來。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
「一貫!」
「替本縣丞做事者,賞錢一貫。殺反賊薛白者,賞錢一千貫,可替代李三兒成為渠帥!」
重賞之下,還是有勇夫的。
有幾個持刀的郭家家丁當即向薛白那個方向衝去。
但薛白身邊的打手卻不像世紳家的家丁沒殺過人,毫不留情湧上將他們斬殺於地。
……
高崇也發了狠,咬咬牙,便要讓身邊的老卒上去殺薛白。下一刻,卻顧忌起自己的安危。
他四下一看,世紳們有了主心骨,又開始讓家丁們聚集過來。
局勢已經有了變化。
沒有李三兒,由他親自指揮人手,其實是沒那麼得心應手的。
武力若不能彈壓,讓薛白與這些世紳們勾結起來,都不知道要如何構陷他了。
考慮來,考慮去,高崇臉上還有狂態,眼神卻閃爍起來。
他目光掃去,看到已有漕幫幫眾丟下了刀反戈,接著看到了世紳家丁們圍過來。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過來喊道:「除掉高崇毒瘤,過好日子。」
人數一多,已構成了莫大的心靈震撼,再好勇鬥狠,眼看敵人越來越多,也難免心生怯意。
是拼?是退?
「保護我走。」
高崇沒必要冒生命危險,轉頭對身邊的范陽老卒道:「走東門,洛河上有我們的船……」
~~
「高崇逃了!快追。」
喊聲響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縣尉,該殺了高崇。」
薛白一邊吩咐著人手去追,一邊問道:「為何?」
他其實知道為何。
從暗宅出來時,任木蘭說她來的路上殺了宋勵,薛白就順路過去做了一些手腳。
果不其然。
「高崇殺了我兄弟。」宋勉道:「縣尉若能為八郎報仇,宋家必有厚報。」
「好,我盡力。」
薛白面不改色,道:「讓你的人從北面圍過去,堵住高崇。」
「好。」
「今日,宋先生為朝廷立了大功。」
「應該做的。」
支開宋勉,薛白與杜妗對視一眼,杜妗會意,當即小聲吩咐了幾句,安排了幾人也追殺過去。
~~
「殺出去!」
高崇趕到城門時,還有六名衛兵在那守著,披甲執戟,那陣勢一般人就不敢對沖。
有幾個跟著他跑的家丁便丟下刀,自往城中尋地方躲藏了。
唯有四個范陽老卒還敢衝上去,但雙方一打起來,追兵也就趕到了。
廝殺到最後,只剩下莊阿四護著高崇奔出城外。
「縣丞……」
「快!」
「我走不動了……」
高崇轉頭看去,眼看莊阿四背上插著一把斷刀,只好道:「我扶你。」
他一手扶住莊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飛快地拔出刀來,又是一捅。
莊阿四「咯」了一聲,就此倒了下去。
死了也就不會泄露秘密了。
高崇拋下刀,飛快向河邊趕去,他還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
~~
「什麼?」
「高崇跑了。」
薛白臉色有些不豫,卻不得不接受這結果。
宋勉比薛白還要想殺高崇,踱了兩步,隱隱有些憂心忡忡之感。
「宋先生,怎麼了?」
「恨不能為我兄弟報仇。」
「宋先生放心,我身為縣尉,必會緝捕高崇。」
說話間,呂令皓終於是到了縣署。
「高崇逃了?」
「是。」
「唉。」
呂令皓嘆息一聲,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知如何與朝廷交代啊。」
薛白問道:「依明府之意呢?」
呂令皓卻是轉頭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與韋府尹說幾句好話?」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師人,必會為偃師考慮。」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呂令皓臉色終於浮起些笑意。
宋勉起身告辭。
呂令皓再看向薛白,臉上的笑意便淡下來,道:「謀反的罪還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見,郭萬金掠賣良人、私鑄銅幣、與妖賊有勾結,昨夜,薛縣尉鎮壓了郭萬金。高崇與郭萬金利益勾結,畏罪潛逃了,如何?」
「明府便打算這麼辦?」
「這不是薛郎一開始說好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高崇還未造反。」薛白仿佛才像是官長,臉一板,道:「眾目睽睽,瞞得了嗎?」
呂令皓重新笑起來,溫言安撫道:「薛郎且看吧,偃師縣的天,可還沒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
「是嗎?」
「往後你我攜手並進,得齊心為偃師好才行啊。」
薛白見這位縣令如此好脾氣,方才稍稍有了好臉色,道:「如何稟報,縣令定奪便是。」
他起身告辭。
出了縣署,薛白依舊不甚高興。
忙來忙去,最後還讓高崇這個關鍵人物跑了,他當然不會高興。
「縣尉!」
遠遠的,任木蘭跑來,道:「盆兒病了。」
「帶我去看他。」
這邊。
任木蘭遂領著薛白穿過城東的小巷,七拐八繞,越走越偏。
今日還有許多逃散的妖賊沒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門,薛白幾次回頭,都沒有看到人。
終於他進了一間破敗的小屋。
裡間的牆被打穿了一個洞,穿過破洞,是另一間黑漆漆的屋子,有人打開了地窖。
薛白臉色那不悅的神情一點點有了變化。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像是閃動著光芒,有些瘋狂。
那是野心的光。
~~
「呼……呼……」
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著氣。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頭上的麻袋。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卻還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見到面前站著一人。
「薛白?」
薛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高崇,像是看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高崇笑了,用獰笑來壓住薛白的氣勢。
「哈哈,你以為你贏了嗎?你沒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嗎?因為我沒有打開武庫。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親。」
「我知道。」
「你也休想順著我查下去……」
「我知道。」
高崇道:「你知道個屁。」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後是安祿山,我還知道他想造反。」
「哈哈哈。」高崇大搖其頭,道:「蠢材,你什麼都做不了知道嗎?我告訴你吧,沒有人會信你。人,永遠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試試。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信不過呂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
「韋濟、令狐滔也被你收買了,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長安?交到聖人面前,你大可試試,我會讓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沒用的,你就像王彥暹一樣,是個傻子,沒用的……」
「嗞——」
「啊!」
高崇慘叫起來。
卻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鐵,烙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撕心裂肺。
一團煙氣冒著,薛白把手裡的烙鐵丟了,方才道:「都說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還全錯。」
他有些異於平常的興奮,但還在克制著。
因此,高崇沒有看到他眼睛裡的野心勃勃。
「李隆基不會相信安祿山造反,哪怕安祿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會信。」薛白道:「他昏頭了,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不可救藥了,我會指望他?」
「你說什麼?」
高崇還在痛得嘶氣,聞言瞪大了眼,緊緊盯著薛白。
連他都沒有直呼聖人之名,薛白卻說了。
薛白道:「你一直篤定你能贏,因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辦法都猜過了,我告狀沒用,告訴李隆基沒用,他身邊的宦官如吳忠實,只傳遞一個消息,你們就能要我的命;告訴李林甫沒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訴楊銛沒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處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訴韋濟沒用,清高是他無能的保護色,他也被你們收買了。」
「這個大唐朝廷上下蒙蔽,黨爭激烈,吏治敗壞,已經沒有人願意碰漕運這個爛瘡了。揭開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處理不了,不願處理。官員們,忠誠正直的被打發了,忠言逆耳的貶官了,剩下的忙著斂財,為這盛世榮華添柴,誰去碰爛瘡,誰就死,揭開有什麼意思?」
薛白有些瘋,眼神卻很絕決。
世上不會再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從一開始就不對朝廷抱以一絲一毫的期望,從一開始就以最兇狠的態度出手。
所以,他才沒有像別人一樣與光同塵,也沒有像王彥暹一樣死掉……
高崇不知說什麼才好,他一直以為薛白的後手在洛陽、在長安。
正是因為太清楚權貴們的歌舞昇平、紙醉金迷,不可能來動漕運,他才敢肆無忌憚。
萬萬沒想到,薛白的目標是漕工。
最最沒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間反戈,這不可能,假的。
「告訴我,碼頭上發生了什麼?」
「沒發生什麼,我把工錢給他們漲了三到四倍而已。」
「哈,你上哪兒搞這麼多錢?」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絕不會信!」
「隨你信不信。」薛白道:「但我當過基層官,我知道最淺顯的一個道理,人有恆產才有恆心。對於大多數吃不飽飯的人來說,吃飽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給他們希望的機會。」
「可笑,可笑至極。」高崇到最後也不相信。
他寧願相信他敗在陰差陽錯,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寧願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間說服上千漕工。
「給四千人一天多發二十錢,一年就是三萬貫。」薛白道:「你敗給三萬貫,不冤……你值三萬貫嗎?」
高崇譏笑著,問道:「你知道我一年賺多少嗎?」
薛白道:「我很想知道。」
高崇眼中泛起得意之色,道:「我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幾個秘密。」
薛白道:「李隆基根本沒有讓我來查刺駕案,他寧可相信金刀之讖,也不肯相信他已經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塗。他派我來,其實只是因為他覺得我與楊貴妃太過親近了,他討厭我,想把我打發得遠遠的。又自認為他沒這么小氣,他於是騙自己『朕讓他到河南看一看』,但其實,我說什麼他都不會信。他不在乎天下人,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就知道!」高崇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可恨呂令皓老烏龜不相信!」
「沒事,你我知道就好。」
高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薛白在他面前說話,太無所顧忌了。
聽到的秘密越多,他越不可能活下去。
「你要殺我?」
「你猜。」
高崇大怒,道:「你想詐我?我是不會背叛……」
薛白道:「我想取代你。」
「什麼?」
「我想取代你在偃師縣的地位,在漕運走私這一環上的作用,明白嗎?」
高崇不明白,但他終於發現了薛白眼神里的狂意。
「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點醒那個裝睡的昏君,不是為了維護那隻替權貴說話的唐律。我不是王彥暹,我暫時是下一個『高崇』,當然,我肯定比高崇做得要好一百倍。」
「你這個瘋子!你就是個瘋子!」
「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聊一聊。」薛白道:「我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你們鐵石是從何處開採的?陸上是由誰運輸?銅礦又是何處開採?銅幣是如何私鑄?武器……」
高崇漸漸冷靜下來,喃喃道:「你一定是想詐我,你想要更多的罪證,一定是的。」
「嗞——」
慘叫聲再起。
薛白道:「與你說了那麼多,還不明白?我再說一遍,李隆基不可救藥了,懂了嗎?別再說廢話。」
「懂……懂了。」
「說有用的。」
「你……你也想……助安府君成大事嗎?」高崇眼神漸亮,道:「你也認為那是昏君,我們一起推翻他。」
薛白聽到「安府君」三個字,有些不易察覺的譏意。
他說他暫時想取代高崇,其實說的是暫時學習安祿山積蓄。但他又大可不必像安祿山一樣暫據一隅,以范陽、平盧為據點,因為他計劃與安祿山又不同……他有身份,但需要實力。
這些,與小小一個高崇卻無甚好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就當是吧,我問什麼,你只管回答。」薛白道:「鐵石哪裡來的?」
「郾……郾城。」
「郾城哪裡?」
「你若想……加入我們。」高崇喃喃道:「你應該見見我義弟……」
「嗞——」
劇情結構、框架都是準備好的,我終於是寫完了~~今天沒有第二章,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