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家人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199章 家人
玉真觀。
小池邊楊柳依依,李季蘭擱下手中的筆,瞥了李騰空一眼,蓮步輕移至琴台。
素手撥琴弦,泠泠三兩聲。
李騰空看著紙上的詞曲,隨著那琴音唱起來。
「最愛西湖三月天,斜風細雨送遊船,一世修來同船渡,百年修來……共枕眠。」
唱到最後,歌聲漸低,猶婉轉起伏。
恰此時,皎奴趕來稟道:「十七娘,十郎來了,讓你到大堂相見。」
李騰空遂匆匆走開,李季蘭於是獨自揣摩著方才的歌聲,修改著唱詞,偶爾抬起頭看向天空。
「眠兒,你說西湖是怎樣的?我還未曾見過西湖呢。」
「與曲江差不多吧。」眠兒正趴在案台上磨墨,似睡非睡,嘟囔著應道。
「不,薛郎說了,西湖有斷橋殘雪,有飛來峰靈隱寺,有孤山落梅。」
「季蘭子聽他胡說,他才多大,一定也沒去過蘇州。」
「是杭州。且他真的知道好多,天下各地風土人情信手拈來,博聞強記,平生僅見。」
李季蘭一直夸,眠兒聽得睡意頓消,想到自己都幫忙勾引了,如今還落到這結果,分外委屈,在心裡罵了好幾句。
過了一會,李騰空從前院轉了回來,李季蘭問她家中來找是因何事,李騰空只是不答。
「定與薛白那負心漢有關。」皎奴低聲抱怨道。
「不許胡說。」李騰空叱道,「我是修道人,往後莫再讓我聽到你這等言語。」
「就是。」李季蘭上前握住她的手,「伱我師姐妹著書彈琴,多自在,本就是不打算嫁人的。」
「季蘭子。」李騰空很欣慰,「你終於有道心了。」
「我知道的,騰空子與薛郎不過就是朋友間的往來,就像無上真人與摩詰先生,朋友之誼,知音之義。」
「對……不是,不是的。」
「哪裡不是?」
「嗯,確實是朋友之誼,知音之義。」
「既如此,我們走吧。」李季蘭開心道:「得去問問薛郎,西湖到底該如何寫。」
~~
輔興坊離皇城很近,穿過安福門,再往南走一些也就到了。
然而,才到皇城十字大街,眼前的場景卻叫人吃了一驚,只見許許多多的書生已將秘書省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人們的呼喊如潮水一般翻湧著。
「看看我的行卷吧!」
「薛郎,刊刊我的詩啊,『雨顆青璣密,風香白雪翻』,如何啊?!」
「吾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薛狀頭……」
這場面長安城不是第一次出現,往往春闈之前,主考官的府邸總有這樣投行卷的舉子。今日則少了幾分肅穆,多了幾許激昂。
讓人吃驚的是,倒還真有小吏出來,一本正經地在檐下支了張桌案,收集行卷並登記他們的姓名,此舉更是點燃了眾人的熱情。
倒有些像曲江會時小娘子們簇擁狀元郎的情形。
「皎奴,你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喏。」
皎奴過去時,只見那些書生們正在小吏的引導下排起了長隊,她遂上前向那小吏問道:「薛白呢?」
「校書郎剛才還在,此時自是去求見左相了。」
「信你?」皎奴冷哼道:「你去告訴他,我家小娘子來了,讓他來相迎。」
她語氣傲慢,那小吏還沒有反應,在排隊的書生們已有人叫嚷起來。
「你誰啊?憑何狀元郎要先見你們?」
皎奴不願自報家門,轉頭一看,遂道:「見如仙女一般的小娘子,當然好過見你這又老又丑的書生。」
「去去去,狀元郎見我輩志存高遠之士尚且來不及,豈會見你們這些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就是!」
皎奴還要反駁,旁的書生們已揚起了手中的邸報,紛紛述志。
「男兒志在千古功業,豈因紅粉誤身?」
「小娘子就一邊去吧,休影響我等做大事。」
「你們……」
「去吧,去吧。」連那小吏也勸皎奴道:「狀元郎公務繁忙,連見這些士子都來不及,如何有工夫理會你們。」
「哼。」
皎奴雖有拳腳,見這場面也是無奈,氣呼呼地走了。
周圍一眾書生頓時歡呼。
恰此時,有小吏忙不迭地奔來,大喊道:「薛狀元求見了左相、韋公,已得到答覆,將再辦一份邸報,名為《天寶文萃》,使諸君佳作傳揚天下。」
「太好了!」
「若能刊我的詩,我願奉薛郎為座師!」
「……」
那邊的馬車中,皎奴將這情況回報了,李季蘭竟是道:「原來薛郎真是這般忙碌,難怪許久不肯來見我們呢。」
皎奴聽得這般沒骨氣的話,不由白眼一翻。
「畢竟是做成了一樁利國利民的大事。」李騰空道。
今日是無可奈何了,她們只好轉回玉真觀。
但她們要見薛白總是有辦法的,明日薛三娘便要出嫁給杜五郎,薛白總是要去的。李騰空遂安排皎奴先去看看薛三娘。
「你去問三娘有何需要幫忙準備的,我與季蘭子明早再過去陪她梳妝。」
「喏。」
~~
秘書省。
陳希烈眼看著小吏匆匆跑了出去,焦急地起身踱了兩步,回頭一指薛白,道:「本相何時答應過辦《天寶文萃》報?本相說的是啟稟右相。」
薛白彬彬有禮地一抬手,道:「左相請便。」
「你!」陳希烈臉色不豫,質問道:「為何不等本相稟報過之後,再告知那些士子?」
薛白卻是連藉口都不找了,含笑不語,意思是左相你也明白,我就是故意的。
這態度有些討厭,但其實比隨便找個藉口反而真誠些。
陳希烈嘆息道:「你把本相架得太高了啊。」
薛白雲淡風輕道:「做份內之事而已。」
陳希烈沒工夫再掰扯,搖了搖頭,急匆匆趕去右相府。
無論如何,他得說服李林甫答應辦這《天寶文萃》報,打個時間差,仿佛是聽右相安排才答應那些士子。
~~
平康坊,李珍、楊洄、李曇、賈昌正在打骨牌,桌案旁擺著的正是好幾份邸報。
「若不看這邸報,我還沒意識到,陳希烈近來很顯眼啊。」
「老東西耐不住寂寞了,哥奴都還未辭相,他已準備站出來主持朝局。」
「嘻,哥奴忍得了這個?陳希烈完了啊。」
李珍隨手打出了一張牌,淡淡道:「不是這般簡單。」
因他長得太像聖人年輕時,給周圍人一種陪聖人打牌之感。
平時也是,眾人下意識都會仔細聽他說話,久而久之,李珍愈有威嚴,且他對時局還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陳希烈沒變,還是那窩囊樣。上表著書,開館刊報,楊黨故意推陳希烈出面,吸引哥奴的注意,實則好處落在誰手裡?」
「原來如此。」楊洄早見識過薛白的手段,此時恍然大悟,問道:「那若是陳希烈、楊銛聯手,可斗得過哥奴?」
「一個蓋章宰相,一個昏庸國舅,濟得了何事?」李珍面露譏笑,「聖人雖寵愛楊妃,卻不糊塗,豈可能放心將國事交給這些人?」
楊洄指了指邸報,又問道:「那這?」
李珍先從容淡定地碰了一張牌,反將那邸報的副面翻出來,點了點自己那首七言律詩。
「歧王的詩寫得真好,比得了李太白。」賈昌盛讚道。
「好詩!」李曇吃了一張牌。
李珍笑了笑,道:「由那些老東西們去急,急也是瞎急,邸報是給年輕一輩養望的,上了報的名字,往後方是大唐之柱石。」
「通篇看來,唯此一詩最好!」楊洄贊道:「歧王不僅詩好,看待朝政更是目光如炬。」
「改日你設宴,邀薛白來。」李珍道:「此子是個會做事的。」
「好。」
賈昌不敢聊朝政,話題轉到薛白身上了,他才漸漸話多了起來。
「對了,杜宅婚宴還給我下了帖。想必杜家子娶薛靈之女本意也是為了親近薛白,如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李曇摸著牌問道:「薛靈也欠了你不小一筆錢吧?」
「嗯。」賈昌道,「薛徽將軍與我交情不錯,衝著他的面子借出去上百貫。」
「我和薛靈的帳可也還沒算。」李曇冷笑一聲,重重將手裡的牌摁在桌上。
薛靈欠了他賭債不提,還敢讓狐朋狗友打劫他的妻子張泗,此事他如何能善罷甘休?
~~
傍晚,刊報院。
「薛郎,我們用的畢竟還不是真的活字印刷,若刊《天寶文萃》,不得給這些無名氣的士人憑白雕版?」
「不妨,目光放長遠些。只要好好篩選,安知這些人當中沒有往後的高官?」
「薛郎這般一說,小老兒做起事來心裡就暢快得多了。」
「繼續忙吧。」
薛白把今日收來的行卷都看了一遍,自知看不出這些詩文好壞。若真能辦一個文報,等王昌齡到了,他倒恰是個適合的主編人選,或是李白也不錯。
他不由想到,若干年後等這些事辦順了,也許世間最偉大的幾個詩人們能在院子裡把酒寫詩,刊行天下,流傳後世。
只是想著,都覺太過璀璨了。
第一份的邸報還在印刷,因聖人下了旨,不僅要傳遍長安,還要傳遍天下。李林甫為朝堂省紙,這方面也是拘束了聖人數年,如今難免要敞開了印,暢快一回。
刷墨、覆紙、刷紙,一張報紙形成,被放在一邊晾曬,這畫面其實看得人很舒服,薛白看了一會,長安城的暮鼓聲已經響了。
忽然,「轟隆」一聲巨雷。
「要下雨了!快把報紙都搬進去!」
眾人又是一通忙,好不容易趁著大雨下來之前,把報紙都收進衙堂內。
這一忙就到了夜裡,薛白才往官廨後方的號舍走去。
他近來公務繁重,又因定了婚約,正在迴避一些紅顏知己,最近都是住在這邊。
青嵐也過來照顧他。於薛白而言,如今他也沒有別的親人,去哪裡只要把青嵐帶上了,哪裡就是家了。
官舍狹小,青嵐卻一點也不嫌棄,反而滿意日日能陪薛白,每天都很高興,說這邊的飯菜好吃,又慶幸主母是她喜歡的顏三娘子。
「郎君明日要到杜宅吃喜宴吧?可惜下雨宵禁了,不然我們今夜就該過去呢。」
「還有些公務要處置,明日早間過去也是一樣的。」
「好,郎君知道嗎?再過幾場這樣的雷雨,天氣更熱,盛夏就要來了。」
~~
一夜無話,次日雷雨過去,天朗氣清,陽光明媚。
這是四月十八日,杜五郎成親的日子。
薛白早起後先是布置了今日的邸報發行事務,又囑咐了小吏們接待好前來投稿的書生。
之後,他方才領著青嵐離開,去參加杜五郎與薛三娘的喜宴。
想到二杜、二李都在,薛白也覺有些頭疼。
他們先是回了宣陽坊的薛宅。
薛三娘雖然不是薛白的親妹妹,但今日還是會由薛白親自送她出嫁。此舉雖於禮不合……總好過由賭到敗家的薛靈送嫁。
「郎君可算回來了!」薛庚伯每次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樣子,顯得有些慌張,道:「昨日傍晚娘子與七郎吵了一架,七郎到現在還未回來,唉,昨夜那麼大一場雷雨。」
「出了何事?」
此事說來也不大,柳湘君自從得知薛白不是她兒子之後,一直十分失望,漸漸地也認清事實了。與兒女們說,不宜在此打擾薛白的生活,打算帶兒女們回到長壽宅,好好規勸薛靈,往後自力更生,總不能白吃白喝,如寄人籬下。
薛嶄就不這麼想,他是絕不肯再回去認薛靈為父的,認定了要跟著薛白,頂嘴道:「我與阿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往後我習得文武,隨阿兄做事,自能撐起門戶,不要阿娘閒操心。回去?那賭徒狗改不了吃屎,回頭必賣了阿娘與妹妹們!」
當時柳湘君直接給了兒子一巴掌,薛嶄氣得跑了出去,一整夜也不知去了哪裡……
此時,薛白聽過,察覺到不對。認為薛嶄雖然衝動,卻也很懂事,不至於在薛三娘出嫁當天都不回來。
「柳娘莫怪七郎了,他說的那些都是我教的。」
「老身真是太虧欠你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薛白笑道。
事實上,他現在反而比以前與柳湘君更親近些。
「是呀,娘子莫要擔心,七郎一向是懂事的,一會就回來了。」
然而,等到杜五郎打扮得油頭粉面的前來接親了,薛嶄還沒出現。
此時柳湘君大概也意識到出事了,愈發不安,只好找了個時機,低聲對薛白道:「還有一件事,你們給我的那些財物也不見了。」
薛白不信是薛嶄拿的,問道:「薛靈來見過你嗎?」
「是,因為女兒的婚事。」
如今顏家也派了一些管事僕役過來幫忙,薛白遂又問了他們,得知薛靈昨日確實來過一會。
怪的是,今日薛三娘出嫁,這當阿爺的卻又不見了。
「無妨,先送親吧。」
……
待杜五郎念完他那稀鬆平常的催妝詩,薛白方才找到機會,低聲問道:「讓你派夥計看著薛靈,夥計呢?」
「不知道啊,我也很忙的,忙糊塗了都。」
「好吧,先送親再談。」
「嘿嘿。」杜五郎猶在傻樂。
薛白亦拿他沒辦法,親自策馬隨著薛三娘的花轎往杜家。
大部分重要賓客都還未到,從人先將兩口子請進青廬。
忙過之後,薛白一轉頭,遠遠便見李騰空在後院門邊向他招了招手。
「騰空子。」
「可看到皎奴了?」
「皎奴?」
「我昨日讓她到薛宅去,一夜未歸,可是留下陪三娘了?」
「我昨夜在秘書省,不知此事,現在去問問吧。」
「好。」
薛白餘光一瞥,已見到杜家姐妹向這邊走來,另一邊,李季蘭與李月菟竟也攜手而來。
他轉過頭,還看到一名顏家管事匆匆趕來,不由在心中思量該如何應對。
「郎君。」
顏家管事微有些焦急,把薛白請到無人處,低聲道:「長安縣派人來了,出了一些小亂子,老奴不敢聲張,將人帶到書房了,郎君還是過去一趟為好。」
「長安縣?」
薛白早預感到出了事,臉色不變,穿過張燈結彩的兩個院子,步入書房。
杜有鄰坐在那,臉色十分難看,而此時來訪的長安縣吏員薛白也認識,正是當時隨顏真卿一起到城郊查逃戶的劉景。
先是往書房外看了一眼,薛白關了門,方才問道:「出了何事?」
「薛郎。」
劉景先是起身打了招呼,道:「不是我想煞風景,但昨夜確是出了命案,薛靈死了。」
杜有鄰微微嘆息,也不知是舒了一口氣,還是感到棘手。
但劉景話還沒說完,沉吟著,又道:「根據我們得到的證據來看,兇手只怕是……薛嶄。」
最後那個語氣為難的停頓出現時,薛白便已有所預感,問道:「薛嶄人呢?」
「在縣牢。」劉景道:「弒父罪大惡極,便是薛郎今日之聲望,也一定救不了他。」
「證據確鑿?」
「我不會亂說。」劉景看向杜有鄰,問道:「杜公,小人可以暫不聲張,外面這場婚事……」
杜有鄰都要把鬍子揪光了,滿臉都是愁色,看向薛白,嘆道:「老夫這些兒女的婚事,真是,一言難盡啊,為之奈何啊?」
薛白道:「伯父請擔待,暫瞞住此事,讓這對新人先成婚,如何?」
「那……好吧。」
「我代薛家承伯父這份情誼。」
薛白這才起身,道:「還請劉先生帶我往長安縣牢走一趟,待我問過薛嶄再談,如何?」
「好吧。」劉景欠了欠身,這點面子還是肯給的。
~~
杜宅第四進院,一頂青廬立於庭院當中。
「運娘。」
「嗯?」
「對了,你怎麼沒戴我阿姐送你的金鍊子?」
「我……」
薛三娘摸了摸脖子,低聲道:「慌慌忙忙的,我沒找到。」
「沒事,回頭慢慢找。」杜五郎傻笑兩聲,拉了拉手裡的紅綢,問道:「我得去接待賓客了,你餓不餓啊?給你拿些吃的。」
薛三娘猶豫了片刻,小聲答道:「你上次給的肉脯很好吃。」
「真有品味,那是我做的,等我拿給你。」
杜五郎出了青廬,趕到二院,從酒席上拿了兩份肉脯,正好見薛白從書房出來。
「哎,你幫我招待一下賓客,運娘餓了,我給她送點吃的。」
「我得離開一趟。」薛白道:「你莫管我,儘快拜堂成親。」
「官迷,這可是我的婚禮,你還要去公務?今日可有好多賓客都是沖你來的。」
薛白不答,伸手替杜五郎整理了一下吉服,轉身走了。
今天我更早開始寫了,想著兩章一起寫完,結果第一章寫了5500字,第二章還是要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