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刊報院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197章 刊報院
四月初四,雨後初晴。
長安城的春天什麼都好,就是空中太多的柳絮飄舞,惱人得很。如今柳絮停了,葵花剛開,也還未開始熱,正是天氣明媚。
杜五郎哼著小曲,牽馬走過皇城,到了十字街附近只見西邊十分繁忙,官吏匠師們腳步匆匆。
旁人說這是盛世文風昌盛,他只覺看著都累。
「敢問可知校書郎薛白在何處?他剛入秘書省只怕你不認得,是個年輕人,比我高半個頭……」
「在那邊,在那邊。」
杜五郎遂走進了沿著皇城大街的衙署,走到最裡面的一個庭院,儀門是緊閉著的,他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一股木頭的香味,混雜著墨的氣息。
「篤篤篤。」
「我是杜謄,薛白在嗎?」
等了一會,被引入院中,只見薛白正在查看一張紙,依舊穿著那身淺青色的官袍,神態認真。
「哇,好多人。你官不大,手下管的人不少。」
「都稱得上大師,個個識字通文章,且手藝好,唯皇城方可召集這許多人才。」
「這是在做什麼?」
薛白正在做刊行邸報的準備。
雖然李隆基說過段時間召集些文人來頌讚盛世,薛白卻不打算只發那些乾巴巴的內容,他打算將邸報的版面排好,添些時事文章,這部分如今已可先開始製作雕版了。
他試著把雕版印刷與活字印刷結合,一張邸報可分為好幾個版面,交由不同的工匠同時雕刻,最後再排在一起印刷。
過程中一直出錯,很多想法也不對,走了許多彎路,字體、油墨、版材等操作起來也極麻煩……但辦法總得比困難多,進步就是克服困難的過程。
與杜五郎倒不必說這些,薛白帶著他走進後面的議事廳。
如今秘書省地方不夠用,這官廨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各種不同材質的紙一堆就是上百番,成箱的墨塊,雕版的木料,制毛筆用的兔皮。
竟還有一卷被褥,想必有官吏夜裡就住在這邊。
「官員的體面都不講了?」杜五郎也不嫌髒,直接在一口箱子上坐下。
「長安居大不易,有兼差與膏火費,大家多賺些俸祿也好的。」
薛白說著,隨手遞了兩張紙過去,都是寬不到一尺、長一尺半的大小,滿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什麼?」
「邸報,暫時就叫邸報吧。」薛白道:「你知道長安曾有個『開元雜報』嗎?」
「知道呀,就是各方節度使遣人在京師,每天守在宮門外,抄錄朝廷政事,然後外寄。我也只聽阿爺說過,卻不曾見過。」
「那我這個是天寶官報。」薛白道:「相比抄錄,刊印的發行量不可同日而語。」
「刊印?」
杜五郎看了眼紙上的字跡,認出了其中有一部分是薛白寫的,道:「我看伱這也是手抄的嘛。」
「先寫了幾份排版做樣式,確定字體大小,你看個樣子便行。」薛白道,「你先到豐味樓安排,並與我們相熟的酒肆茶樓食攤打招呼,等到朝廷正式發行了,安排人讀報。」
「你不是當官了嗎?這些事豈還要找我做。」
「一點小事,官府出面未必好,擾民。我們自己辦了便是。」
「你怎不自與我阿姐們說?」
「近來忙,晚些時日再見她們。」
「哦。」
杜五郎遂低頭看去,其中幾個版面上的小故事倒是挺有趣的,兩個版面上說的是種田的小技巧,四月得防病蟲,並教人如何漚肥。
不多時,又有小吏找過來詢問公事。
薛白遂帶著杜五郎穿過朱雀大街,往原本左領軍衛所在的衙署去。
杜五郎遠遠看到便覺驚訝,問道:「這裡如今也改成秘書省所在?」
「嗯,現在也叫秘書省東院。」薛白道:「我們會挑選出一部分書籍副本,在此再設置一個書庫,供天下學子取閱抄錄。」
「那豈不是很麻煩?」
「是麻煩,但有意義。學子們將書籍抄閱得多了,自然也就流傳廣了。」
說著進了東院書庫,裡面才擺好書架,書卷則還未開始擺,幾個吏員正在忙碌地布置著,見到薛白當即上前稟報。
「薛狀元來了,書籍的排列還請過目,我等亦分之為『經史子集』四部,以韻目排列。」
「辛苦,我看此處再增設一閱堂如何?亦可供人抄錄。」
「是,我等只擔心被抄錄得多了,有些書便不再是珍本了。」
「聖人是盛世明君,要的不是幾卷珍本,要的是禮儀之邦人人知書達理……」
這邊薛白還在忙碌,那邊又有小吏以雜務來相詢,杜五郎只好勉為其難幫忙應付一二。
他雖只到秘書省一個時辰,卻是好生充實,還被人問到是否剛被借調過來的官員。
「不不,今科剛中明經,還未授官,我與薛狀元是好友,春闈五子你可曾聽過?」
正此時,有一穿道袍的女子過來,招呼都不打便問道:「薛白人呢?」
杜五郎乍見道袍猶覺淡雅,轉頭認出來是誰,嚇了一跳,不自覺地退了兩步。
「他……啊,好久不見。」
皎奴面若寒霜,眼中隱有殺氣,追問道:「人呢?」
杜五郎不敢答話,連忙往西邊的秘書省一指。
皎奴卻不是好騙的,當即進了薛白所在的東院。過了一會,卻是氣沖沖地出來,叱道:「你告訴他,到玉真觀給我個解釋。」
說罷,她直奔別處去找。
杜五郎愣了愣,再往東院找了一圈,竟真不見了薛白。
直到皎奴走遠了,才見薛白從北邊的兵部選院出來,正在與王維侃侃而談。
「你方才見到煞婢了嗎?」杜五郎找機會上前小聲問道。
「公務繁忙,沒空理會這些小女子。」薛白搖手道:「走吧,一道會食,秘書省的飯菜不錯。摩詰先生兼著兵部的差職,卻每次過來用飯。」
這只是個誇張的談笑之言,王維為人清淡,也不解釋。
~~
會食是由光祿寺安排,其實是有標準的,紫紅袍的重臣吃的肯定與普通官員不同。
杜五郎原想著自己口味刁鑽,嘗慣了豐味樓的炒菜,哪能看上衙署的會食?但也不知隨薛白吃的是幾品官該吃的菜餚,結果口味竟是意外的好。
「這……肉質緊實,肥瘦均勻,肉皮軟糯,還有一種香味,是……胡椒!好捨得啊,會食居然用胡椒!」
薛白正與王維等談論詩書,沒空搭理他。
杜五郎便獨自在那碎碎念,每嘗一道菜都感慨兩句。
「咦,可是杜郎中家中的小兒?見識倒是不凡。」
「我可是豐味……」
杜五郎說到一半,回頭間只見不遠處站著個一襲紫袍的老者,周圍眾人皆稱「左相」,他連忙閉口不言,不想,對方卻是招了招他。
「看看,這便是長安城小有名氣的杜五郎了。」
杜五郎也不知陳希烈讓人看什麼,應道:「見過左相。」
「聽聞你快要成親了,怎不發張帖子給老夫啊?」陳希烈很是平易近人。
「這……」
杜五郎心想,薛徽這種新娘的伯父都因為不願與薛靈來往而不肯到場,這位左相無親無故的,為何要來?
陳希烈似看懂了他的想法,道:「你阿爺在吏部與老夫同僚,你的婚禮,老夫當去的。」
「那……四月十八,不知左相可否撥冗?若是公務繁忙……」
「不忙,不忙,必然去的。」陳希烈撫須而笑。
~~
「這月十五,聖人難得在大明宮早朝,該是與如今這修書一事有關?」
「想必摩詰先生要賦詩了。」
「看來薛郎是知道什麼?」
薛白笑而不語,以王維的聰明,這一點提醒也就夠了。
會食結束之後,王維、李泌等人便隨薛白到了一間廡房之中,幾人小聲議計了幾句,各自去忙碌。
下午,薛白則去見了楊銛一面,聊的依舊是邸報刊行之事。
「朝中眾人都還未意識到真正能為阿兄帶來實權的便是這邸報。」薛白道:「若聖人詔諭直達臣民,這相當於集翰林待詔、中書舍人之權。」
「真的?」楊銛大喜過望,拍膝道:「好啊,無怪乎阿白讓我答應哥奴,不再到中門省去與他爭權,原來是在此等著。」
薛白嗅到堂中有一股藥味,先提醒了一句「阿兄也要注重身體,莫太過操勞了」,之後繼續道:「秘書省這些匠師是大財寶,不惜花費也要籠絡過來。如此,旁人再想效仿,也無法再撼動阿兄。」
「阿白不必擔心,我多的是錢財,直管將這些人才收買得死心塌地!」
「將作監已在鑄活字銅版了,阿兄當把這批工匠完全掌控,讓李岫也不知進展。」薛白道:「到時邸報一出,才能讓人摸不著頭腦。」
楊銛奇道:「何謂摸不著頭腦?」
「我們會非常有效率。」薛白沉吟道:「旁人想不通為何能做到,遂以為原因在這活字銅版,而這銅版有成千上萬字,絕非尋常人有能力鑄造,只能望洋興嘆,認為只有秘書省有能力刊行邸報。」
「那實則呢?」
薛白神秘地笑了笑,道:「實則非常簡單,阿兄到時便知。」
楊銛十分好奇,但本著對薛白的信任,忍著不問。
薛白又問道:「當然,技術的壁壘阻擋不了旁人來搶邸報的刊行之權,當無妨,我們是陽謀,搶的就是這最初的聲望,文章學術越興盛就越下沉,寒門學子天然地就會以我們馬首是瞻,這是大勢……」
這話里有太多新鮮的詞彙,楊銛常常要細想一下才能反應過來,聽得十分吃力,有些迷糊,總之知道這位謀主十分有能耐,聽他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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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秘書省中那偏僻的小院被薛白稱為「刊報院」,院中的匠師們得了豐厚的月俸與賞錢,夜以繼日地忙著。
與此同時,將作監中,造竹紙、油墨、銅版的幾處坊院也徹底被楊銛派人控制起來。
如對李林甫的承諾,楊黨從不去中書門下爭權,專心於廉價紙的普及……只求這一點點政績而已。
月沉日升,銅汁被倒入字模,置入水中,滋起煙氣;紙漿在蔑子上被慢慢曬乾,形成了竹紙;木屑紛飛,雕刀在木塊上刻出一個個小楷;墨石被錘碎,熔膠,杵搗,仔細研磨,流淌著濃濃的墨汁。
之後,「啪」的響聲中,被排好的雕版沾了墨汁,印在了竹紙上……
終於到了四月十五,聖人於大明宮早朝。
雞鳴時,京中五品以上以及特定官員們早早起來,提燈籠,騎馬上朝,正是「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薛白官職太小,還不在早朝之列。而是在大明宮建福門外的太僕寺車坊中等候。
等到百官退朝,便有宦官來下詔。
「召承務郎、太樂丞、校書郎薛白,東苑伴遊。」
「臣遵旨。」
一路趨往東苑,只見宮殿玉欄繞砌,金輝獸面,鳳池春草生綠,微風正好。李隆基正帶著一眾臣子在賞美景,氣氛正好。
那些官員以紫袍、紅袍為主,也有一些綠袍,薛白是唯一的青袍。
還未上前,已聽到了有人在吟詩。
「翠葉濃丹苑,晴空卷碧虛,忝同文史地,願草登封書。」
「好!徐御史這詩好。」
「左相來一首吧。」
「那老臣便獻醜了。」陳希烈也是張口就來,吟了一首頗好的詩,末了還感情充沛,「野老歌無事,朝臣飲歲芳。皇情被群物,中外洽恩光。」
此時薛白上前行禮,李隆基心情正好,招手讓他上前,卻不是讓他賦詩,而是指了指那正在抄錄詩詞的宦官,笑道:「新科狀元來了,且看看這盛唐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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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結束之後,依例,官員們會在朝堂廊下會食,稱為「廊下食」,這日薛白卻是來不及在宮中用食,徑直出了大明宮,直奔刊報院。
「薛郎來了!」
「快開門。」
兩道院門被打開,薛白大步而入,只見兩排匠師們已報著雕版在嚴陣以待。
「有八首新詩要雕!黃九公你雕左相的詩。」
薛白徑直將一封紙箋遞給一名老匠師,目光看去,只見對方已經把「奉和聖制」四個字都雕好了,可謂是藝高人膽大。
「劉十四公,你雕崔顥的詩。」
「崔顥回了長安了?」
「是,調為司勛員外郎,我消息太慢了,他是臨場作的詩,你快雕。」
「喏。」
八張紙條被分給十餘個匠師,薛白快步往裡走去,再穿過一道更隱秘的院門,只見裡面正熱火朝天……工匠們正在印邸報,且已經印好一半了。
「順利嗎?」
「不順利,雕版被墨汁泡發了,又不小心磕掉了許多筆劃……」
「莫慌,我們已搶了非常多時間。」
薛白安撫著工匠,同時拿起一張邸報看了看。
因還不好雙面印,每份邸報他打算印正副兩面,而第一面已經印好了。
頭版說的是修《天寶大典》之事;下一個版面說的是秘書省東院書庫將開放給諸學子。
第三個版面說的是四月望日,聖人開早朝,名家賦詩頌讚大唐盛世。
名家們剛剛才寫的詩,墨跡還未乾。在這刊報院內,卻已將他們的剛寫的詩印了上千份了。
開頭一首就是韋述的《奉和聖制修大典應制》,「修文中禁啟,改字令名加。台座徵人傑,書坊應國華。」
之後便是王維的《奉和聖制登御苑與監修同望應制》,「佳氣含風景,頌聲溢歌詠。端拱能任賢,彌彰聖君聖。」
李泌與王維一道一佛,平時看起來淡泊,寫應制詩也是一個樣子,這次寫的是「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詠同君臣。」
蘇明源、蕭穎士、李華等人的詩也是早早便印在報紙上了……這是他們好幾天前就串通好的。
薛白則是讓王維幫忙寫了一首,他以前抄詩都是不告而取,這次卻是讓原詩人直接送了他一首。
如此,報紙的這一面都已經印完,只需再把那些今日才出的詩文印到副版就可以了,若能兩三日內刊印,兩三日內傳遍長安,方可一舉奠定他這「刊行邸報第一人」的地位與聲望。
這也就是他與楊銛說的「實則非常簡單」。
~~
「薛郎,有一個麻煩。」
「怎麼了?」
「這八首詩里,有一首七言律詩,與我們預先排好的版面不符。」
「拿掉吧,我換一首。」
「只怕……不行,是嗣歧王的詩,本該排在背面的第二版。」
薛白確實沒想到李珍會作一首七言,不由皺眉想了想,道:「先刻吧,我看看如何重新排過。」
「薛郎,或可以改改字的大小?」
「不可,大小不能變,讓人看出來。」
薛白對著邸報與雕版排列許久,始終沒有適合的辦法,因他用的不是活字印刷,而是一整首詩一塊雕版,此時再改已來不及了。
若不改字的大小,李珍那首七言只能換成更大的版面,那別的詩便排不下了。最後,薛白乾脆把那劉御史的詩拿掉。
可如此一來,最後卻又空出一小塊版面,放整首律詩不夠,不放又顯得空。
薛白思來想去,乾脆提筆寫了幾句話,遞到匠師手裡。
「刻這個,動作要快,我們天明時便開始印。」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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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嗎?」
「好了。」
次日,幾塊雕版被拼在一起,蘸了墨的刷子將墨水刷上,覆上白紙……
工匠們已開始有條不紊地印報了。
一張,兩張……正副版被裝訂在一起,擺放在木箱當中,初時只有寥寥幾份,而到了日落時,第一口箱子已被裝滿。
第一個箱子被抬上馬車,先是送往宮城;緊接著,第二個箱子則是被送往豐味樓。
如此,第一批成量刊印的邸報已應運而生……
第二章還是要到早上,大家不要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