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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初奏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193章 初奏

  天色微朦,天寶年間常年無朝會,清晨的鳥鳴與微風使一切都顯得悠閒美好。

  陳希烈已在庭院中打了一套五禽戲,待出了微微的細汗,他坐在堂上,任由婢子們梳頭並按揉額頭的穴位,明目袪風、防止頭痛、耳鳴。

  正是因如此長年悉心保養,他雖年過五旬,卻不見有太多白髮。

  「相公今日到哪個衙門坐堂?」妻子衛氏問道,準備安排馬夫了。

  陳希烈閉著眼想了想,嘆息道:「去秘書省吧。」

  「這倒是奇了,往常一個月也去不了一次,這兩日怎連日去?」

  「來了一位弼馬溫,老夫得看牢了,莫再鬧出事端來。」

  「弼馬溫是何物?」

  「阿翁,我知道!」在堂中玩耍的小孫子高聲喊道:「孫悟空不當弼馬溫,要當齊天大聖,大鬧天宮!」

  陳希烈笑罵道:「小頑童,偷看老夫的書?」

  「才沒有,孫兒聽阿姐說的故事,阿姐還說要嫁給狀元郎。」

  「去去,拴不住的猴,沒甚好嫁的。」

  陳希烈打發了孫子,不緊不慢地拾掇好,起身上衙,衛氏追在後面唏噓道:「哎呀,往日豈有這般忙碌?相公莫太過辛勞了。」

  到了秘書省時剛剛辰時,雜役、工匠、楷書手們卯時已至,正在有條不紊地做事。繞到後面的官廨,官員們還在陸陸續續地過來。

  中堂上,晁衡與幾個遣唐使又在拼命地抄書,蔣將明則姍姍來遲,後庭有十餘棵果樹,開著花還未結果,蕭穎士坐在樹下,一邊煮茶一邊閉目思忖著文章。

  「陳監。」官員們紛紛行禮。

  「不必多禮。」陳希烈笑道,「拿卷書來看,待薛白到了再喚老夫。」

  「回陳監,薛校書已到了,剛才正在縫書院。」

  「這般早?」

  陳希烈好奇薛白跑到那種下吏待的地方做什麼,於是親自過去。

  到了縫書院一看,只見薛白正在與幾個工匠、楷書手說話,其中一個楷書手很興奮的樣子,正滔滔不絕。

  「若是照狀元郎所說的做,該多給一些月俸吧?」

  「尹十二叔這是實在話。」薛白道:「我首先就得將這要求與陳監提。」

  隔得遠遠地,陳希烈一聽便停下了腳步,讓隨從去將薛白招過來。

  「狀元郎來得早啊,你這年紀,對成家之事也該有這份熱忱。」

  「勞陳監掛懷,已經在安排了。」薛白道。

  「是嗎?」陳希烈頗為訝異,撫須笑道:「可得能配得上你這等一時俊傑,方不教老夫失望啊。」

  「配得上,其實是我高攀了。」

  「好好好,年輕人就該多聽老人相勸。」陳希烈嘆道,「你啊,入了秘書省,該消停些時日。風聲一過,許多事便過去了,所謂『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來,老夫為伱帶路。」

  這「帶路」二字,既是帶了薛白正式視事的路,也是他打算帶帶薛白在官場上的路。

  薛白也很識趣,此時沒有提出給工匠、楷書手加月俸之事。

  今日直接去到了書閣。

  書閣位於整個秘書省的正中央,就在中庭大堂的後面,隔著一片果林。

  「此間便為秘書省書閣,分『經史子集』四部,十二間藏書房,每間有十六排架子,如今已有八萬一千七百八十九卷書籍。」

  薛白聽著陳希烈的侃侃而談,目光看去,只見正門貼著一張孔夫子的畫像,當即有小吏上前,對著孔夫子行了一禮,緩緩打開了書架的大門。

  有細小的塵埃在晨光中浮動,同時,書香味撲面而來。

  一個個卷裝書籍正安靜地躺在架子上,不發一言,卻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漫長時光里的先人智慧。

  陳希烈不急著進去,等灰塵稍散一散,站在那又開始自述功績了。

  「今老夫以左相之尊領銜秘書省,使蘭台重振聲望。但你可知在老夫之前,何人使秘書省起死回生?」

  「賀監?」

  「更早之前呢?」

  「不知。」

  陳希烈抬手,指了指西邊的院子,道:「那邊是學士院。開元五年,圖書使馬懷素上書,整編書籍目錄,使國子博士韋知章、王愜、殷踐猷、韋述、余欽、毋煚等名儒二十餘人校檢。」

  這些名儒裡面,薛白只認識韋述。

  陳希烈道:「馬懷素領銜編目,草編成二百卷《群書四部錄》,可惜,未及完成,馬懷素便病卒了。後由元行沖接手完成,可惜目錄與書籍已並不相符,毋煚曾言『常有遺恨,竊思追雪』。」

  薛白目光看去,只見西院裡空空蕩蕩,並沒有幾個名儒在編書,他不由問道:「陳監為何不繼續此事?」

  陳希烈淡淡擺了擺手,不欲回答少年人這種天真的問題,背過雙手,帶著薛白走進書庫。

  「凡四部之書,必立三本,正本、副本、貯本。正本供聖人御覽;副本用於賞賜,供諸司及官員借閱;貯本不必多言,即存本……」

  大概介紹了一遍,陳希烈隨手拿了兩卷書籍,遞在薛白手裡,兩卷都是《黃庭經》。

  「你看,哪個是正本,哪個是副本?」

  薛白一直很認真地看著他的動作,道:「正本、副本都是以紫木為軸,正本書縫蓋有小印,副本夾有書籤?貯本以白木為軸?」

  「不錯。」陳希烈撫須不已,抬頭看向架子,此時才發現副本缺了不少了。

  薛白也留意到了,問道:「校書郎要做的可是抄寫這些缺本?」

  「不必,自有楷書手抄寫。」

  「那敢問我該做何事?」

  陳希烈打了個哈欠,好一會才喃喃道:「找科斗吧。」

  此時兩人已逛了兩刻,回到了西院的學士堂,陳希烈指了指薛白手上的兩卷《黃庭經》,道:「你校閱此經即可。」

  「不知何時需要完成?」

  「何時?」陳希烈似乎困了,也少答話,只隨口道:「不急,不急。」

  說著,他又打了一個哈欠,轉回自己的官廨去歇息了。

  薛白在書案後坐下,將兩卷《黃庭經》攤開,掃了一眼,不由驚訝。倒不是因為內容,內容無非是修身養性,而是因這兩卷經書上的字跡實在太過了得。

  劉太真正捧著一卷書在看,其實偷偷觀察著薛白的反應,此時便笑了一笑。

  原來這《黃庭經》的正本是褚遂良仿的王羲之的小楷。

  再看副本,雖是秘書省的楷書手抄的,卻有幾個字是十二年前的校書郎顏真卿劃掉重寫的,這就是「找科斗」,也就是找到錯別字校正。

  「為何這副本還未賜出去?」

  「因為還有集賢院,秘書省位於皇城,聖人閱書不便。遂於大明宮立集賢院,分擔藏書之責。」

  「原來如此。」

  薛白還是把手裡的兩卷書籍對照著校對了一遍,而西院諸官員們或泡茶,或閱書,或作畫,或下棋,或抄書,個個都好生自在。

  ~~

  陳希烈在秘書省的官廨中也備著一副軟榻,睡了半個多時辰起來,精神愈足。

  重新整理了衣冠,他招過小吏吩咐道:「今日便早些會食,老夫還得到政事堂批閱了奏章再回府。」

  「喏,這便安排會食。」

  另有隨從扶著陳希烈起來,道:「相公這兩日還得盯著一個九品官,真是辛苦。」

  「莫惹事便好啊,他既到了這清閒衙門,也該安生一段時日。」

  想著今日會食之後秘書省也就散衙了,陳希烈一路到了中堂,只見薛白正在與一眾官員們談話。

  蔣將明、蕭穎士等人都是撫須沉思,反而是晁衡,一副很興奮的模樣,當然,他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是這樣。

  陳希烈上前,朗笑道:「在聊何事啊?會食吧。」

  「陳監,狀元郎說,想給聖人上書,增加秘書省司職,重振蘭台聲望!」

  「不急。」

  陳希烈還未反應過來,一封紙稿已遞到了他的手裡。

  薛白站到他面前,道:「我有幾個想法,陳監請看如何。一則,秘書省可在《群書四部錄》的基礎上,編纂一部集大成的類書,凡經史子集百家之書,天文、地理、醫學、技藝之言,皆纂於一書;二則,秘書省的書籍副本與其供諸司及官人借閱,不如開放於國子監生徒及諸州舉子,乃至天下好學之士,方物盡其用;三則,我曾向聖人獻上『活字印刷術』,旁處或許無用,秘書省卻可有一套刊印模版,除刊印古籍之外,更可刊印聖人詔諭於下人,弘我大唐文章之盛……」

  陳希烈雖還不怎麼聽得明白,卻已敏銳地察覺到這三件事每一件都不可以。

  他涵養還是有的,心中雖否定,臉上猶泛著和藹的笑意,道:「待老夫仔細看過,過幾日再談,先會食。」

  薛白深諳這些門道,不肯給他推諉的機會,道:「我們已談論了一會,皆認為可行,不如請陳監上書聖人如何?」

  「不可啊。」陳希烈只好道:「三者皆非小事,先說這編書,二十餘宿儒檢校多年,尚且連書目都沒能編好,編修一本大成的類書又得要有多少人?花費多少年光景?不可不可。」

  薛白也不知是天真還是無知,應道:「既是大唐盛世,豈有做不成的?若是學者不足,可廣徵天下學者。我們方才皆認為,國子監祭酒、集賢殿大學士韋公可擔主持此事之重任。」

  陳希烈搖頭不已,根本就不聽這些,繼續道:「至於開放秘書省供普通學子取閱書籍更不可能,到時損壞了秘府藏書又如何?不可取,斷不可取。」

  「只拿出副本即可,同時多招募吏員管理,左相欲重振蘭台聲望,豈不該有更多學者、官吏嗎?既然這些東瀛學子可抄錄圖書,反而大唐學子不能借閱不成?否則,若百千年之後,此間書籍腐朽而無人問津,還需到東瀛去找他們抄錄的書籍不成?」

  「胡言了,胡言了,招募學者、官吏?何來如此多錢財供你揮霍?」

  薛白道:「文章傳世,紙是死的,人是活的,先人未有紙筆之前,口口相傳,使傳承不丟。今我等有筆墨紙硯,有印刷術,有這盛世底蘊,為何將八萬捲圖書束之高閣?為何使飽學之士無一展所長之地?奈何揮霍錢財如泥沙也不肯拿出小小一部分來繼往聖之絕學?」

  蔣將明、蕭穎士等人本在沉思,此時終於有所動容,緩步而出,站在了薛白身旁,雖未語,卻已表明了支持此事的態度。

  陳希烈雖不了解那「活字印刷術」是何物,卻知一定也是紙上談兵、華而不實之物,連連搖頭,也不再各個反駁,開始敲打起薛白來。

  「少年人做事難免好高騖遠,你初入仕途,萬不可沾染這誇誇其談之風,該腳踏實地好好校書才是。」

  薛白剛入仕,有的是閒工夫,遂打算春風化雨地感化這陳希烈,道:「我不才,以為這三樁事,皆可以文辭修飾大唐盛世,彰聖人千古之功業,左相還是上書聖人,一切聽憑聖裁為妥。」

  「是呀!陳監。」

  一個矮個老者竄上前,又是晁衡。

  晁衡說話時上下點頭,手舞足蹈,語氣抑揚頓挫道:「若是聖人能答應,一場盛事啊這是!我等有幸參與到如此盛事當中,不枉此生!」

  「不可理喻。」陳希烈哼了一聲,擺手道:「此事斷不可能,莫再多提了,會食。」

  眾人當即失望,紛紛哀嘆。

  薛白只是笑笑,老老實實地會食。

  陳希烈見這豎子胸有成竹的模樣,反而覺得不安,會食之後再次將其私下招到廡房中叮囑。

  「莫要再惹禍上身了,可知你大鬧禮部一事餘波尚且未了,如何還敢攪動事非?」

  「左相何必如臨大敵?不過是上書提些事關清水衙門的小建議。」

  陳希烈因這輕描淡寫的態度被噎了一下,氣得差點甩了袖子,只覺涵養漸漸不夠用了。

  再瞥了薛白兩眼,他愈覺焦慮,不得不提醒道:「今時不同往日,你若敢繞過本相,直接向聖人上書,可就犯官場大忌了。」

  薛白平靜地點了點頭,正要答話。

  陳希烈又道:「你若讓國舅上書,他便是越權。」

  堂堂左相之尊,卻是連敲打警告都顯得綿軟無力。

  「國舅插手秘書省之庶務是越權,然而國舅若領銜秘書省,再提此事,便不是越權了。」

  一句話入耳,陳希烈眼皮一跳,縱使再有涵養也終於失態了,狠狠地威脅了一句。

  「你等當右相還能容忍此事不成?!」

  薛白見他急了,不再逼迫,放緩了語速,道:「其實聖人若能批允,三者皆左相之政績,到時蘭台聲望大振,天下學子視左相為恩師,更兼引導市井輿情,為天子之喉舌。這般功勞,左相若不肯要,如何攔得住旁人伸手來拿?」

  「休得花言巧語。」陳希烈正色叱道:「老夫不是這等貪戀權柄之人。」

  他背過身去,看著窗外的青天白雲,老目中卻泛起沉思之色。

  薛白語氣誠懇,分析道:「此三者放在過往確是難實現,但隨著廉價易得的竹紙出現,早晚會對書籍、學術產生影響,變化是必然的。左相是選擇靜觀其變,等待旁人搶先一步,還是主動迎合聖意,展現身為臣子的忠心,身為宰執對天下士民的擔當?」

  「你莫再勸了。」

  陳希烈一不小心,揪下了兩根鬍子來。

  之前他不停給薛白灌各種道理時都是雲淡風輕,在這一刻反而亂了心境。

  仔細一想,依聖人好大喜功的性情,若上書,必能讓聖人滿意。問題在於,右相與世人如何看待此事?

  依薛白最後說的道理,右相那邊其實是可以透個底的。

  「不可急躁,待本相再考慮考慮,謀定而後動。」

  「我雖不急。」薛白道:「但左相也知,如楊釗、元載等人,都是官場上的鬣狗,見到肉就會撲了上去咬。」

  陳希烈是何感想不提,決定權不在他手中,終究是不能夠答應下來,只好正色道:「都說了,讓你莫輕舉妄動,本相自有主張。」

  ~~

  陳希烈清晨出門時還是鎮定灑脫,是日回到宅中卻是滿懷心事,揪鬚沉思不已。

  「阿翁怎不高興?可是弼馬溫沒降住,要大鬧天宮了?」

  「這哪是弼馬溫啊。」陳希烈喃喃道:「反是要逼著老夫去西天取經了。」

  既這般說,他心裡已有些隱隱傾向於向聖人上書,將這聖眷先搶下來。

  一夜無眠。

  陳希烈素來注重養生,已多年未曾如此輾轉反側。

  想了一整夜,他終是不敢瞞著李林甫獨自吞下這功勞,次日一早起來便匆匆要趕往右相府。同時因不放心薛白,還派了個隨從到秘書省盯著。

  果然,李林甫一看薛白的奏稿,當即臉色一沉。

  「一天都不肯安生!」

  「是,他本該是下個月再到秘書省,官服都沒制就鬧出了此事。」陳希烈撫額不已。

  李林甫目露不悅之色,輕輕彈了手中的文稿,話鋒一轉卻是喃喃道:「順承聖意啊,你我既不能反對,倒不如順水推舟。」

  陳希烈小心提醒道:「只恐有人不滿。」

  「當不至於,你真以為這豎子是愣頭青?他分寸把握得極好,每次都見好就收。」李林甫緩緩道:「這些舉措雖終將惠及貧寒學子,首先受惠的卻是世家旁支子弟。」

  「如此我就上表了?」

  陳希烈目光看去,只見李林甫還在沉思。

  雖說可以順水推舟,李林甫卻得首先考慮好如何使整件事由自己掌控,而不是把持在楊黨手中。

  恰此時,蒼璧匆匆而來,稟道:「阿郎,左相身邊人趕來求見。」

  「何事?」

  「說是,薛白昨日下衙之後,去見了一人……」

  「誰?!」

  「高宗皇帝之孫、許王之子,衛尉卿、秘書監,李瓘李公。」

  「秘書監?!」

  陳希烈倏地站起。

  他才想起自己只是秘書少監、秘書省圖書使。至於秘書監是由宗室勛貴虛領,可不論如何,李瓘才是秘書監。

  「你們如何知道的?」

  「因李監今日到了秘書省視事,故而得知。」

  聽得此事,李林甫臉色一沉,顯得更不高興了。

  陳希烈則慌了神,局促不安道:「右相,那豎子太狡猾了!可……我等總不宜讓李瓘上書,搶了這功勞啊!」

  已沒有時間給李林甫考慮如何操控此事了。

  他遂冷著臉一揮手,將陳希烈這個無能的廢物揮退,並在心中暗罵了一句。

  「廢物,一個堪用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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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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