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新朋友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131章 新朋友
薛白已趕到了那些官差面前,沉聲道:「大唐就沒有過私撰國史的判例。」
當世斷案除了要依律法,更看判例。隋律明令禁絕私人撰集國史,唐雖隨隋法,但開國以來就沒有過因此罪判刑的。
眼下皇帝再如何自利自滿,驕縱享受,至少從不因言興罪。朝堂風氣雖差,臣子落罪在他那裡一般都是杖責、貶官,暴亡的幾乎都是李林甫做的,皇帝其實頗有心胸氣度,連搶兒媳婦都不怕被議論。
大唐不是滿清,沒有文字獄,不愚民,不禁言論,不拘文化工藝自由交流,故而文華鼎盛,千古耀眼。
這些官差們當然說不出任何判例來,應道:「我等只是奉命拿人,與我等說有何用?如何定罪,自有大司寇斷案,要分辯,你們到刑部大堂上分辯。」
杜五郎當即道:「去就去!我還正想去刑部瞧瞧。」
薛白亦不怕去刑部。
下一刻,韋述已拍了拍他的肩,道:「且坐回去,繼續考試。」
一老一少兩人對視了一眼,薛白讓開。
「歲試繼續。」
韋述說著,踹了楊暄一腳,親自趕開諸生徒,任由官差把鄭虔帶走。
之後,這個年邁的國子監祭酒點了幾個生徒,讓他們把卷子交了,叱道:「抄?老夫眼還沒花!」
薛白重新坐下,執筆填著帖經,腦中卻依舊還在思慮方才之事。
好不容易考過帖經,後面還有兩場。
收卷的間隙,他心念一動,起身掀竹簾而出。
蘇源明當即趕上前,給了他一個眼神,領著他避開諸生,拐過長廊進了一間公房。
韋述正站在公房中,問道:「你要去何處?」
「只怕鄭博士牽扯的案子不小,且與學生有關。」薛白道:「此事更緊急,歲試可否推遲?」
「不能。」韋述嘆息,帶著些提醒之意,道:「若停了再開,便不由老夫主持了。」
薛白一聽便明白,這位祭酒私下裡受到了一些壓力。
有人不希望他通過歲試。
薛白雖得聖眷,但如今也只有聖眷,得罪的人還多。而東宮有影響力,右相府有權利,要想阻止他科舉入仕總有辦法。
比如,賈昌更有聖眷,李白更有才名,也沒見得有功名。
這條路,必須有像韋述這樣的人出手庇護他。
薛白卻不能拋下鄭虔不顧,問道:「若歲試不能停,敢問祭酒,可有辦法救鄭博士?」
韋述方才從容,此時卻皺了皺眉,轉頭看向窗外,只留下一個披紫袍的肥胖背影,緩緩道:「老夫一輩子都是館職,哪知朝中紛爭?既救不了他,卻得保諸生前程。」
薛白沉吟著,道:「那學生或有辦法,想試試能否救鄭博士。」
「歲考還有兩場。」
「來不及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
兩場歲考之後,長安城已然宵禁,到時再有辦法也得拖到明日,什麼都晚了。
歲考耽誤了,無非是多沉澱些時日,鄭虔之事卻牽扯三庶人的大案,性命攸關,孰輕孰重根本不用考慮。
韋述撫須思量,以為薛白是沒聽懂他方才的言下之意,再次提醒,直言道:「不久前,有人叮囑過老夫,不予你過歲試,伱這一去,則如了他們的意。」
「這是陽謀,學生只能走。」
「也罷,路上莫讓人瞧見。」
薛白遂深深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韋述看著他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什麼,許久,對蘇源明道:「去將這小子的帖經拿來。」
「是。」
不一會兒,薛白的卷子便被攤開在他面前。
韋述目光一掃,隨口喃喃道:「填得馬馬虎虎。」
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像否?」
蘇源明上前一看,只見那是幾個不錯的八分楷書,雖也算好看,但遠不如韋述本身的書法。
這卻是在模仿薛白的筆跡。
「祭酒仿得天衣無縫。」
「清臣的弟子,書法只有這點水平。」韋述嘆息一聲,「他既去救鄭三絕,後兩場只好老夫來替他答卷了。」
~~
薛白換了一身裝束,戴了頂帽子遮著半張臉,隨著蘇源明從東面的小門出了國子監。
他翻身上馬,卻沒有找楊銛、楊玉瑤、玉真公主這些人。
方才在帖經時他已思慮過,若鄭虔私撰國史真的事涉開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案,那麼,一旦他動用關係替鄭虔說話,就像是抱薪救火,火只會越燒越大。
這件事,薛白參與越深,牽扯的人越多,越危險。
好比,李林甫指責韋堅交構東宮,李亨幫韋堅說話只會害人害己,不如劃清界限。
但此事若是沖薛白來的,為了引出薛白背後的李瑛一黨,對方必然要對鄭虔下死手。
薛白不打算學李亨。
半個時辰之後,他驅馬進了平康坊。
他壓低了頭上的帽子,四下觀察是否有人跟蹤,拐進西北隅的循牆小巷。
占據了整個平康坊西北的只有一座府邸,即長寧公主府,現在屬於長寧公主的兒子楊洄與咸宜公主這一對夫妻所有。
府邸恢宏,像在述說著兩代公主曾經的顯赫。
小巷兩側都是高牆,薛白獨自走到後門前,遞上拜帖,道:「煩請告訴公主與駙馬,有好友來訪。」
……
「誰與這隻鬼是好友。」
李娘兀自罵了一聲,但還是與楊洄一道轉到靜宜堂待客。
待步入堂中,見薛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夫妻倆的神色皆凝重了一些。因感受到了與薛白交鋒的壓力。
「你來做甚?」楊洄淡淡問道。
李娘色厲內荏,務必放點狠話,惡狠狠道:「不怕我們弄死你。」
「弄死我有何好處?」薛白道:「等李亨繼位,還是不會放過為了扶壽王而與他鬥了這麼多年的你們。」
「又來挑唆是非,我們能被你利用嗎?」
薛白面露難色,緩緩道:「我們確實出了事。」
楊洄冷笑,心道薛白果然是想利用他們。
那麼,今日這場對話,將由他們來掌控局面。
「太學博士鄭虔,因記錄三庶人案的內情,已被拿下了。」薛白愈顯憂慮。
事不關己,楊洄神態平靜,問道:「鄭虔是你們的人?」
「鄭博士自然是我的老師。」薛白故意打了個機鋒,「駙馬也知道,鄭虔、張九齡都是王方慶的門生,支持前太子。」
「呵。」
薛白眉頭微蹙,道:「鄭虔看似東宮的人,實則是我們埋在東宮的一枚棋子。」
楊洄、李娘不由挑眉,驚訝於李瑛餘黨有這麼大的能耐。
「繼續說。」
「此事暫時還不好斷定,是哥奴出手對付東宮,誤傷了我們的人;抑或是李亨察覺到了鄭虔的立場而出手。」
「李亨即使察覺,也沒必要對他出手吧?」
薛白道:「不久前,他們想把和政縣主嫁於我,我回絕了,彼此再無轉圜的餘地。」
此事,李娘已經聽說了,點了點頭,示意楊洄這些是真的。
「胡兒馬上要進京,哥奴聲勢大振,必要除掉裴寬。」薛白繼續道:「裴寬出任戶部尚書以來,與國舅合力,在河北徵收了不少的鹽稅,馬上便要押解入京。可惜,經此一事,裴寬成了驚弓之鳥,欲轉而投靠東宮,一樁天大的功勞,恐為李亨所占。」
楊洄沉吟著,不明白他為何跑來說這些。
但這等朝堂上的重要消息,尋常想打探都打探不到,他是很願意聽的,因此作側耳傾聽之狀,不時微微頷首。
薛白嘆息,道:「右相、東宮相爭,仿佛兩塊巨石對撞,殃及的卻是夾在其中如雜草般的我們。眼下之情形,我們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活該!」李娘啐道,「李瑛餘黨,該滅乾淨。」
薛白不答。
楊洄思忖著前一次的對話,心知雙方有化敵為友的可能,何況薛白今日主動前來示弱,當然是存了交好之意,自是該利用一番。
「你們是誰?」
「開元二十五年,皇三子李亨窺測聖心,誤導聖人懷疑太子與宰相交構,唆使李璬密奏,利用武惠妃,罷張九齡、除三庶人,再陰謀陷害武惠妃,設計聖人納壽王妃,一箭雙鵰,除掉兩個大患。這一切,為張九齡所察覺,可惜他已被貶放荊州,唯將此事告知了摯友鄭虔,這便是鄭虔『私撰國史』的由來。」
說到這裡,薛白微微苦笑,這才回答楊洄的問題。
「我們,是得知此事從而想要揭破這個陰謀的人們,認為大唐社稷不能交在李亨手裡。」
楊洄問道:「那你們認為大唐社稷能交在誰手裡?」
薛白道:「壽王不行。」
楊洄眉毛一挑,問道:「你們想的是慶王?」
薛白道:「慶王雖為長子,旁人皆以為我們要扶他,實則我們不便與他來往。今日,我便未去找慶王。」
「是啊,慶王相貌有損,不可為國君。」
李娘不耐煩他們這般廢話,徑直道:「不立長那便立嫡,我阿娘既封為貞順皇后,我胞弟盛王李琦貴為嫡子,當為儲君。」
楊洄略有尷尬,也不再藏著掖著,看向薛白,問道:「你如何看?」
「可。」
「答應得這般輕易?」
「盛王既是聖人唯一嫡子,自是可行。何況大難臨頭,豈顧得了那麼長遠?」
楊洄沒想到薛白如此直言不諱。
但轉念一想,眼下說什麼都是虛的。要吞下對方的勢力,也得看對方登門有何事相求,如今公主府地位大不如前,還未必能做到。
「你今日前來,意欲何為?利用我們去救鄭虔不成?」
「不必貿然出手。」薛白沉吟道:「在終南山,我曾說過裴冕的身份,駙馬可確認過了?」
李娘見他只顧著問楊洄,像是不知道公主府是誰當家,當即道:「確認過了又如何?」
「公主不曾向哥奴揭破?」
「呵,我為何要受你的利用?」
薛白拿出一封文書,攤開來,給他們看了一眼。
只見這文書上蓋的是東宮屬官的印章,中間還被撕掉了一塊。
「這是?」
「能證明裴冕身份的證據。」薛白道:「若是我呈給哥奴,哥奴必是不信。」
楊洄伸手便要去接。
薛白卻是把文書一收,笑問道:「我的身契呢?」
李娘不悅,皺眉道:「你與我談條件?」
「公平交易。」
「你是何身份,配與我公平交易?我若弄死……」
楊洄連忙拍了拍她,柔聲勸慰了幾句,夫妻倆方才使人去將薛白的身契拿來。
薛白拿回身契,遞過裴冕的接頭信,卻是道:「不過,駙馬若將它呈給哥奴,哥奴便知我們合作了。倒可用來驅使裴冕做事。」
「你為何不自己利用此事?」
「我身份不夠,只會讓裴冕心生殺意,不如給駙馬。」
楊洄目光閃動。
薛白又道:「駙馬能否幫忙問問鄭虔一事的詳情?他們拿下鄭虔是為引蛇出洞,我不好中計,此事於駙馬而言卻不難。」
~~
右相府。
李林甫正俯首案頭。
第一批河東鹽稅便要押解進京,給了他頗大的壓力。近來一直在探查此事,並思忖對策。
前兩日,他要除掉的政敵名單上又多了一個人,元載。
聽聞便是此子給楊銛出謀劃策,在稅賦之事上甚有才幹,頗具威脅。
「阿郎,駙馬來了。」
聽得通傳,李林甫放下手中的公文,讓楊洄到堂上坐了。
他猜想,楊洄又是為了催促右相府除掉薛平昭而來,甫一見面便擺了擺手。
「駙馬不必急在一時,本相已聽聞盧鉉被貶。待那豎子聖眷漸淡,再尋機除去便是。」
「右相所言甚是。」
楊洄聽著這些話,再抬眼看李林甫,忽有了某種新的感受。
哥奴說的仿佛對付薛白是為了他們一樣,無非還在把人當成傻子利用罷了。
坐下寒暄了幾句,楊洄道:「右相,我今日聽聞一事……刑部忽然捉拿了太學博士鄭虔,可是與當年舊案有關?」
李林甫目光一凝,緩緩道:「駙馬好快的消息。」
「恰好有幾個子侄在國子監,事發後第一時間便聽聞了。」
楊洄應著,心裡忽有一種戲弄哥奴的快意。
李林甫頷首道:「刑部尚書昨夜收到秘信檢舉,鄭虔私下撰文,虛造國史。」
「右相若是要以此對付東宮,我願效一份力。」
楊洄傾身過去,表了態度,實則是想試探是否李林甫指使了此事。
不想,李林甫卻是擺手,道:「此案尚不清晰,待蕭隱之審明再談,駙馬不必著急。」
楊洄詫異,問道:「此事並非出自右相構陷?」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板著臉道:「本相執法公允,從不行構陷之事。」
「是我失言了。」楊洄連連歉道,「我是問……真有人揭舉鄭虔,他真是私撰了國史?」
「是啊。」
李林甫揪著鬍子,目露沉思之色,緩緩說了起來。
「張九齡死了七年,其弟張九皋一直想要為他立一座神道碑……」
神道碑是立於墓道前記載死者生平事跡的石碑,刻碑並非易事,要請人撰文、書寫、雕刻。
楊洄一聽就明白,為何張九齡死後至今還未立神道碑。因為小肚雞腸的李林甫還活著,定會關注張九齡的碑文上是否說他壞話,張九皋很可能是想等李林甫死了,暢快淋漓地寫一篇碑文。
果然。
「此次蕭隱之收到的證據,便是鄭虔為張九齡撰寫的碑文,其中便有『武惠妃離間諸君,將立其子』之句。」李林甫道:「為護武惠妃清名,刑部拿下鄭虔,嚴查此事。」
「原來如此。」楊洄不由顯出感動之色。
「待此事查明了,自會報與駙馬得知。」
李林甫說罷,抬手送客。
楊洄遂告辭。
他轉過身,眼中浮起了冷笑之意。
世人都說是武惠妃害了三庶子,刑部這般雷厲風行地拿人,怎可能是為武惠妃?
如薛白所言,此事必有隱情。
事到如今,李林甫還在拿他當傻子。
「駙馬,回府嗎?」
「不急。」楊洄翻身上馬,想了想,道:「去御史台……」
第二章還在寫,沒那麼快,大家不要等~~最近睡得一天比一天晚,來不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