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隱情
2024-11-02 15:00:47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124章 隱情
上善池中山泉溪水淙淙。
近處翠竹林海,隨風而動,遠處的終南山山巒起伏,煙嵐橫斷。
「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李琮嘆息一聲,拍了拍薛白的背,「我聽聞,三弟幾乎活埋了你?」
此前,薛白被誣為交構東宮時向陳玄禮闡明了此事,也放出了風聲,因此李琮也聽說了。
這句話算是進入了正題。
「不錯,只怕我與東宮結下仇怨了,伯父可否為我化解?」
李琮苦笑著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臉,道:「我如此模樣,幽居於十王宅,豈能干預得了儲君?」
薛白沉吟道:「若三庶人案平反呢?」
「你想平反三庶人案?」李琮試探地問了一句。
「是。」
薛白很乾脆,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度。
「我與李亨有怨,以為他不當人君,國儲當屬仁厚長子。」
李琮神色一變,因這單刀直入的一句話而驚異。
卻也激賞。
欲謀大事,豈還能惜身?正該如此銳意進取,直截有力。
而若三庶人案平反,那麼他的子嗣將不再是他成為儲君的阻礙,相反,他的四個兒子將成為最大的助力。
「難,極難。」李琮踱了幾步,緩緩道:「聖人絕不可能平反此案。」
薛白問道:「為何?」
他不急,等著看李琮對草詔之事所知多少,但李琮卻給出了另一個解釋。
「伱可知王皇后?」
「略知一二。」
薛白聽說過李隆基原配王皇后的一些事。
王皇后名叫王菱,乃太原王氏之女,很早便嫁給了臨淄王李隆基,在武周朝那段最艱苦的時期與他同甘共苦,在幕後給了頗大的支持。
她並未生下兒子,色馳愛衰,李隆基登基後便移情了武惠妃,武惠妃產子得寵之後,炮製了「符饜案」,坐罪將王皇后廢為庶人,幽禁冷宮至死。
李琮年幼時得過王皇后恩惠,此時提起,語氣有些敬重之意。
有些話沒有明說,言下之意卻是,廢太子李瑛一度養在王皇后名下,可謂嫡子。
這是前提,說過此事,李琮竟是有些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確定了身處於這四下空曠的山亭之中,方才開口。
「張曲江公為相,過於耿介了。」
「這是何意?」
「聖人登基以來,銳意進取,任用開元四賢相,治理出了大唐煌煌盛世。只是到了張公任相後來那幾年,張公有些過於自負、清高了,常常忤逆聖人。」
此後,李琮舉了幾個張九齡固執的例子。
開元二十三年,幽州長史張守珪擊敗契丹,聖人慾任張守珪為相,張九齡執意阻撓;開元二十四年,安祿山冒進中伏,損兵折將,張九齡力主殺之,聖人執意不肯;開元二十五年,聖人在洛陽待不住,決意返回長安,張九齡擔憂農忙時啟程會踩踏莊稼,苦苦阻攔……
「這是聖人最後一次去洛陽,此後十餘年,聖人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
李琮這些話里有些別的意思,薛白聽得懂,點了點頭。
對於聖人而言,這已不是罷免張九齡一個人的問題。
換成姚崇、宋璟、張說,難道就會好嗎?開元四賢相都是一樣的德性,指手劃腳、多管閒事。
這一批臣子全都有問題。
大唐到了盛世,聖人到了晚年,根本不再需要這種約束。
「試想當年之事,聖人慾立武惠妃為皇后,太子身為王皇后之養子,自是反對;張公出於忌憚武周,亦極力反對。」
話到這裡,李琮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薛白已聽懂了。
這一段話說的是三庶人案的起因……應該說是李琮這個皇長子多年觀察下來,對於三庶人案起因的猜想。
一個有威脅的皇子,一批阻礙了皇權的文官,互相勾結在了一起。在李隆基看來,該做何感想?
「就是那年聖人在洛陽時,還發生了一樁事。」
李琮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招手讓他上前。
「十三郎潁王李璬,曾向聖人秘奏,太子向他索要盔甲武器兩千具。聖人巨怒,曾向張公問策,張公答說『子弄父兵,罪當笞,況元良國本,豈可動?』」
漢武帝時,太子劉據舉兵謀反失敗,田千秋平息事件,就是這麼說的。兒子調皮不懂事,玩了玩父親的兵馬,打一頓便是了。
「然後呢?」薛白問道。
李琮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伯父如何得知此事?」
「駙馬張垍曾私下告訴我的。」
薛白隱約意識到這才是三庶人案引發的關鍵,武惠妃騙李瑛到宮城去拿盜賊之事,顯然有太多可疑之處。李隆基那樣皇帝,豈會輕易被騙了?
「問題是……潁王李璬哪裡來的二千具盔甲?」
「他定然沒有,連我都沒有。」李琮篤定道,「但十三郎當時與太子處境類似,都是生母被冷落,他們交往頗深,因此,聖人願信十三郎的話。」
「此事太可疑了。」薛白道:「張垍又是如何得知的?」
「張垍與任何人都很親近。」
薛白又問了許多問題,李琮卻都不知,他已將所有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那,伯父可知草詔一事?」
「聽聞太子當夜製造了一份假詔騙開了宮門。」
薛白踱了幾步,試探地問道:「那若是證明潁王當年是誣告了太子,如何?」
「平反不可能。」李琮眼珠飛快地轉動了一下,低聲道:「但或能改變聖人心意。」
他一瞬間意識到一個問題——沒有人能證明潁王是誣告,因為聖人從來沒有與人提過此事。那麼,誰跑去主動向聖人證明,就表明誰在暗中揣測聖人心意,會死。
可見,只要聖人還在,平反三庶人案,很容易死。
但李琮沒有說出來。
薛白不動聲色,問道:「此事,駙馬張垍、楊洄,咸宜公主,穎王李璬,壽王李琩,李林甫,都知曉的?」
「不錯。」李琮目光閃動,點了點頭,又道:「張垍既然知曉,寧親公主應該也知曉。」
「皇八女寧親公主?」薛白前幾日已聽唐昌公主說過她,問道:「她是李亨的胞妹?」
李琮從來沒想過這一層,愣了愣……
~~
玉真公主回過頭看去,遠遠的,只見薛白鄭重向李琮行了一禮。
皇家子女不易,這不過是樁私事、小事,有能幫的地方,她也就出手幫了一把。
不多時,薛白從八角亭那邊過來。
「走吧。」
玉真公主也不多問,不管這些凡俗之事。
一行人重新走下蜿蜒的山徑,卻見前方的千年古銀杏樹下站著一個青袍官員,正是盧鉉。
與上次一樣,這些皇子公主們與人會面,做得再隱秘,還是被人盯上了。
~~
化女泉道院。
李騰空踱步而入,卻見李十一娘正在與咸宜公主閒聊。
「小仙來了。」
咸宜公主李娘當即便招了招手,道:「你出家以後,我還是初次見你。這身道袍真漂亮,我也裁一件好了。」
「公主也要修道嗎?」
李娘聞言不由好笑,道:「我修什麼道?也修你們的玉真道嗎?」
李騰空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微有些不快。
「方才我還與十一娘聊,你竟還與那薛平昭有瓜葛?」李娘道:「可知我因他之事,被聖人狠狠罵了一頓。」
「他從未承認過是薛平昭,公主是否……認錯了?」
「我倒是巴不得是我認錯了,可你看他的所作所為。」
說著,李娘反而更是不快,憂心忡忡道:「如今長安城到處在傳他的名字,『薛郎才氣』四字我聽了要發瘋,此獠是個有手段的,媚惑了楊三姨,早晚要成為禍害。還有你,被鬼迷了心竅,知道嗎?十一娘你也不說他。」
李十一娘笑道:「我如何沒說?我早勸她玩玩也就膩了,誰料她是個實心眼的。」
「哎,小仙,幫我個忙吧?」李娘一把握住李騰空的雙手,道:「想個辦法,幫我弄死他可好?你要怎樣的美少年我不能給你?」
李騰空發了一會呆,突然抽出雙手,轉身就走。
她走到門邊,停下腳步,平息了情緒,道:「貧道已是化外之人,不理會這些俗事,過去的姐妹情誼,你們若念,便聽貧道一句勸,若不念,忘了便是……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李娘愣了一下,頗為茫然。
「她說什麼?」
「不必理她。」李十一娘道:「她從小便性子古怪。」
「被迷了心竅,待除了薛平昭,她早晚也就好了。」
說著,兩人臉上各自浮起了些譏諷之色。不多時,卻有侍婢進來,低聲道了一句。
「公主,他前幾日見了唐昌公主,今日見了慶王……」
~~
從宗聖宮出來的一路上,李騰空一直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
進了玉華觀,玉真公主回了住處,她便一把拉著薛白的袖子。
「你與我來,我有話與你說。」
兩人甩開李季蘭,趕到正殿邊的竹林,李騰空便低聲道:「咸宜公主想要害你。」
「我知道。」
李騰空也說不出更多來,一時愣了愣。
薛白見她模樣,反而輕笑著搖了搖頭。
「凡塵俗事,權力之爭罷了。他們不覺得煩心,我也不因此苦惱,為何只有你夾在中間心緒不寧?」
「我……我也沒有心緒不寧,只是從小就覺得與她們有些格格不入。」
「哦,你道德標準高。」薛白往裡走去。
李騰空聽他說得輕鬆,心情也好了些,跟上他的腳步,道:「因為我讀《道德經》?」
「這是個玩笑?」
「嗯。」
「不好笑。」雖這般說,薛白反而笑了一下,道:「放心吧,她害不了我,我也許還能與他們夫妻交個朋友。」
「交個朋友?」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薛白沒有回答,又陷入了思索。
這次到終南山所見所聞,對他的心態與處境有了頗大的改變。
更大的目標,讓他變得更願意忍耐。
他知道兩次會面遲早瞞不住了,自己幾乎就要被捲入三庶人案的餘波。
李娘雖然不聰明,但畢竟是李隆基的女兒,又一直鍥而不捨地胡亂攻擊。自己一下多了這麼多破綻,還真有被她擊倒的可能。
即使不至於被這女人弄死,被耽誤了事情卻很麻煩。暫時而言,除掉她也不容易。
這種時候,很多人暗中盯著,一定都以為李瑛餘孽薛平昭要與武惠妃子女咸宜公主幹起來了吧?
有些人等著坐山觀虎鬥……
這般想著,薛白回過頭,道:「為我引見一下吧?」
李騰空聽得愣了愣。
「什麼?」
「咸宜公主不是你朋友嗎?明日帶我去見見她?」
「你……你是為了我嗎?其實不用……」
說到一半,李騰空忽然驚醒過來,連連擺手,道:「我沒有亂想,我是道士。我是說……明日會為你引見。」
她一直到後來,才恢復了平靜的語氣,行了一個道禮轉身要走。
然而,轉身之際,餘光卻瞥見李季蘭已拿著捲軸站在客院台階上等薛白,很美的模樣。
李騰空遂決定與他們一起探討一下戲曲。
畢竟,聖人既喜歡道法又喜歡戲曲,可見兩者是有共同之處。
……
客院當中,顏嫣剛剛午睡起來,正與青嵐、眠兒在院中跳皮繩。皎奴也在玩,但見有人來,收起笑容走到一邊去了。
顏嫣見了李騰空,眼睛裡便泛起些狡黠之意,似有些得意。
李騰空也不知她為何這般看自己,沒來由解釋道:「我們準備議論文章詩詞。」
「哦,文章詩詞。」顏嫣點了點頭,脆生生地吟道:「雖然久後成佳配,奈時間怎不悲啼。」
「快別說。」
李季蘭反而沒有她們那許多小心思,只以一雙秋水橫波的桃花眼仰慕地盯著薛白直勾勾地看,一心討論文章。
「薛郎說過,要給小女看各個詞牌的詞曲,卻是至今一首也沒給呢。」
薛白近來滿腦子都是些陰謀篡位之事,確實沒顧得上這些。
此時他也有些慚愧,暗道眼下還是哄住李隆基最是要緊,遂拿出此前寫好的寥寥幾首小詞,遞在李季蘭手裡。
「季蘭子看看,能否有所啟發……」
~~
是夜,李騰空一直沒有睡好。
在玉華觀,她與李季蘭是同住一個屋子,整夜都能聽到李季蘭窸窸窣窣的動靜。
夜半,起身一看,卻見李季蘭還在捧著紙箋對著月光看著,有些如痴如醉的樣子。
李騰空對此很不安。
她總覺得她已不再只是仰慕薛白的詩詞,而是也開始仰慕他那個人了,偏是沒有證據,只好暗暗苦悶,且還要煩惱因此損道心。
翻了個身,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腦海中卻又浮起薛白那首詞……是寫給自己的嗎?正好是在紫雲觀被人誤會為幽會的那夜寫的。
「好煩。」
悶在被窩裡這麼嘟囔了一句,也不知後來睡沒睡著,次日起來看著銅鏡,兩隻眼已是腫了。
再如何道法自然,修為高深,對此亦無可奈何。
「十七娘。」眠兒興沖沖地跑來,「薛郎君一大早就來找你了,就在門外呢。」
李騰空紮好蓮花冠,再看了銅鏡兩眼,不由扁了嘴,低聲嘟囔道:「平素那麼晚了還四仰八叉,去見咸宜公主就這般早,上進鬼。」
「十七娘,你這可不是道士該說的話。」
「屋外是道士,屋裡你管我。」
出了門,只見薛白正站在清晨的陽光下,精神奕奕的樣子。
「不用擔心。」他笑了笑,「咸宜公主會順利與我當朋友的。」
他竟是一眼就看出她的眼睛腫了。
「並不擔心。」李騰空拂塵一擺,側身,淡淡道:「我昨夜觀星象,一時忘我罷了。」
月底求票~~謝謝大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