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紅鴛白鷺,何處不雙飛
2024-10-30 14:46:20 作者: 鄉村原野
聽見聲響,青黛和雲芳同時抬頭,一齊面現驚喜。
陳青黛霍然站起身叫道:「表哥!」
黃元身穿圓領藍衫,立在當地,清雅如竹。
他打量了一番陳青黛,才慢慢走過去,皺眉道:「不是叫你別來,怎麼還是來了?」一面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
雲芳急忙退下,去到山石外站定守候。
這裡,陳青黛看著黃元早已抽抽嗒嗒哭了。正是:
別來寬褪縷金衣,粉悴煙憔減玉肌,淚點兒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兒才幹一半兒濕。
黃元見昔日張揚任性的少女,熬得形容消瘦,居然有了些多愁善感、悲秋傷春的味道,心裡有些堵。然想起上午堂審時的情形,想起楊玉榮和陳夫人對他的誣衊,旋即心硬起來。
他藉故打量四周,風景依舊,忍不住心下唏噓:說起來,這地方卻有不少他們年幼的回憶。
那時候,她只愛往繁花似錦的地方鑽,掐花撲蝶,玩鬧不休。他卻嫌棄人多太吵,找來這裡,說了許多竹的好處,愛靠在竹上看書。她便依從了他。
來的多了,兩人都愛上了這裡的清幽陰涼。
後來,又特意叫人在這做了石桌石凳,方便歇息。
可是,即便花了錢,也不能把這石桌石凳據為己有。別人見這裡有了石桌石凳,也來的多了。他們只好趁著中午人少的時候才來,帶上些吃的,消磨一個下午。
他從不會閒坐,不是讀書就是作畫。
她便成了現成的景中人,或立,或坐,或玩笑追逐,姿態各異,四季不同。為了讓他畫出最好的形象,她變著法子改變裝束。因竹葉冷翠,她便常穿些淺粉、淺紫、淺黃等顏色,為竹林增添一抹亮色。
長大後,黃元便來得少了,青黛還是常常來。
每來了,總希望他會突然出現,給她一個驚喜。
果然,今天他就突然出現了。原說了不來的,又來了,可見他還是牽掛她的。
她哽咽道:「我就想問表哥一句話:若是我肯為你侍奉雙親,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帶我回家?你前兒生我的氣,是怪我沒給你爹娘好臉對不對?」
黃元看著她,半響無語。
這個表妹,衣食無憂,從不想生活俗事,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也真是虧了她!
這是怎麼想過來的?
難道是那天在元夢齋聽了昝姑娘一番話醒悟了?
不管怎麼想過來的,都不重要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定定地望進她的眼底,輕聲一字一句道:「我來也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好讓你從此死心,別再執著於我:不管你怎麼做,我永遠都不會接受你——」這一句話是真心話,下一句話也是真心話,卻不是真正的理由——「因為黃家和陳家,永不可能結親!」
陳青黛似受了驚嚇般瞪大眼睛,「為什麼?」
黃元悵然一笑,道:「我也想知道。可沒有人能告訴我。」
陳青黛哭道:「表哥,姨父之前也是沒有辦法。我娘……」
黃元並不理會她,只輕聲說起話來。
見他說話,陳青黛馬上停止了哭泣,屏息靜聽。
「不是因為那件事,也不是因為退親。」
「那是因為什麼?」
「楊大爺當年救我的時候,是看見我娘的,卻還是將我抱走了,害我母子分離十幾年。」
陳青黛驚叫道:「不會的!表哥你聽誰說的?」
黃元輕笑道:「是不是真的,你自己不會去問?你這麼聰明,想必這事也難不倒你,定有法子問出真相來。」
每當他要引誘她做某事的時候,總是先誇她聰明。
陳青黛見他笑得那樣,已經相信了大半,未查先就惶恐起來,問道:「你就是因為這個才恨我們?就算是,那也是楊姨父乾的,我……」
黃元又搖頭,淡淡道:「也不是因為這個。他好歹救了我的命,我便心裡看不上他,也不好記恨他,這事就兩廂抵消了。」
陳青黛疑惑地問「那到底是為什麼?」
黃元驀然沉臉道:「是你的好姨父,還有你的親娘,一心算計,我有什麼辦法。」
「先害我母子骨肉分離,卻以恩人自居;後怕受我連累,跟我斷絕關係,卻反怪我無情無義。我黃家還賠了三千銀子呢。說什麼養子,我還不如楊家的奴才。奴才們幹的好,還有機會花幾十兩銀子贖身呢;不算上我之前往家裡送的八千多兩銀子,黃家花了三千兩銀子為我贖身,最後還是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你說我是不是不如奴才?」
陳青黛啞口無言。
「三千兩啊!我何曾花了楊家三千兩?自來了府城,楊家就少給我銀錢,你娘又是那樣,我也不好跟她要,所以我只能自己學著掙錢。你只當我有本事會掙錢呢吧?」
陳青黛禁不住哭了。
她真不知道這些事!
「這三千兩對陳家楊家來說算不得什麼,可對於黃家來說,幾乎是傾家蕩產了。你知道我姐姐她們是怎麼掙這銀子的嗎?她們去最高的高山上摘茶,然後一點一點炒出來,再托人賣。」
「這也罷了,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可是,我倒是感恩,卻感個仇人出來了,四處說我忘恩負義不算,還上衙門誣陷我。你那個楊家表姐夫,我的那個表哥,現在聯合你姨父和你娘,不但要霸占我姐姐為妾,還要我死呢!你還想嫁我?」
黃元的話如一柄利劍刺入陳青黛的心裡。
她看著他,從未這樣絕望過。便是那天跳江,也是懷著一腔柔情憤恨,覺得是他無情,虧欠了自己,誰知竟是這樣。
黃元站起身,雙手撐在石桌上俯視她,輕聲道:「再別去找我了。今生今世,我們永不可能在一起!好歹兄妹一場,臨別有些話要贈你。」
陳青黛努力含著淚眼看他,生怕一個不專心,他就走了。
「那天在元夢齋,我本無意傷害你的。我娘在山上生了我,又弄丟了,牽腸掛肚了十幾年,為人子者,自當竭力侍奉。你從小錦衣玉食,不知百姓生活艱難,你娘又嬌慣你,我雖教你詩書字畫,卻忽視了德行教導,以至於那天你做出罔顧人倫的事,被人恥笑。」他深吸一口氣,嚴肅地盯著少女,「今日,我便告訴你:一個人,無論他才華有多高,若是品行低劣,不孝不義,也終會落於下流,為人所不恥。你可千萬要記住了!」
陳青黛無力點頭,含著的淚珠終於撲簌簌滾落。
黃元心下一軟,放柔了聲音道:「你也不小了,萬不可再像以前那般任性行事。也不要學你娘,動不動愛算計人。須知天下聰明人多的是,算計多了,終有一日會自食惡果。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青黛沒有叫他,而是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後,身邊竹林瞬間寂靜下來,她的心也一片死寂。
透過竹林縫隙,她看見江邊有水鳥棲息。
紅鴛白鷺,何處不雙飛!
只有她形單影隻。
這一去,將來誰教她詩書字畫?
誰像今日這樣教她做人做事?
誰再管她斥她?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雲芳也不敢過來叫她。
看看日頭偏西了,她才走上前來,小聲叫道:「姑娘!咱回去吧。」
陳青黛臉上淚痕已經幹了,有些皺巴巴的,木然道:「回去吧。」說完站起身。
這一起身,就找回了神智,恢復了驕傲和倔犟。
「一定要查明姨父當年是不是故意抱走了表哥。」她邊走邊想,「這事要不找姨父身邊的人問,最知道的就是楊管家;要不就找姨母身邊的人問,那還是不如問楊管家。問楊管家就要找小六。娘那裡也要問,為什麼幫姚金貴對付表哥。」
她一路思索想主意,就回到了陳宅。
想了種種手段,最後全沒用上,她毫不費力就得知了真相:她去找娘的時候,見胡媽媽坐在外間榻上打瞌睡,也沒驚動她,就直接進去了。這一去,便聽見了自己想要知道的。
「那小畜生這下翻不了身了,再折騰也沒用。」
「你可出了口氣了。他到底是你養子,你就這麼恨他?他還給你掙了不少銀子呢。不比我,他竟敢嫌棄青黛。」
「什麼養子,不過是個下賤的野種!我救了他的命,還敢跟我擺臉子。哼!」
「喲,你救了他的命?我怎麼聽說你明明看見那個生產的婦人昏在一旁,還把人家兒子抱走了?」
「你聽誰說的?管他誰說的,那又怎麼樣!我從狼嘴裡救了他,他就是我的奴才,這輩子都該聽我使喚。我為什麼要(把兒子)還給她?」
「說的好,說的對!真不愧是楊大爺!哎喲——」
說話的正是楊玉榮和陳夫人。
青黛聽得生氣,立即就要進去質問。
誰知一推門,卻推不動,門從裡面閂上了。
她就疑惑了,再聽裡面兩人的說笑聲不同平常,調笑意味十分明顯,十分不堪輕狂,她越狐疑了。
她繞到窗邊,添破了窗紙,湊上去一瞧——
她那娘親正一絲不掛地騎在姨父身上……
滿腦子才子佳人和詩情畫意的陳青黛頓時如被雷擊,羞憤欲絕地轉身就跑。
經過外間,胡媽媽被腳步聲驚醒,看著匆匆跑過去的姑娘,驚得魂飛魄散,雙手合掌一個勁念叨:「祖宗菩薩,沒看見!姑娘什麼也沒看見!」
反覆念叨幾遍,心才定了下來。
她想想也不怕了,姑娘就算知道了夫人的事,又能怎樣?那可是她的親娘,她還能告訴外人不成?於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全當陳青黛沒來過。
陳青黛一路飛奔,雲芳在後連喊「姑娘」也不停。等回到自己院中房內,坐到床沿上,渾身還跟篩糠一般顫抖。後來支持不住,便往後倒在枕上,用帕子捂了臉嗚咽。
「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們好過!」
想起決然離去的黃元,她哭得肝腸寸斷,痛下誓言。
且說黃元,回到福祥客棧,正遇見姚金貴和黃招弟在門前,說是求見黃老爹,馮長順和黃小寶都擋著,說老爹不見他們。
他便走過去笑問:「今兒怎不跪了?」
黃招弟聽後嚇得往姚金貴身後躲。
姚金貴冷笑道:「表弟,我娘要見外公,你們敢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