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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朕不曾負你

2024-10-27 16:21:13 作者: 棉花花
  朱瑁頭戴烏紗翼善冠,跪在了祖宗的靈位前。

  後面諸人依次跪下。

  讀祝、上香、跪拜、奠帛。

  司禮監有條不紊地安排著祭祖的禮儀。

  就在這莊嚴肅穆的時刻,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陛下面對著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覺得羞慚嗎?」

  說話的人,是太傅。

  在安靜的宗聖殿,這聲音雖低沉,卻刺耳得很。

  太傅自殿前在「聖母史太后與先帝合葬」之事中落了下風,被新帝所壓,這些日子一直沉寂著。此次重陽祭祖,再度開口,石破天驚。

  朱瑁沒有回頭。

  他瞧著祭台上裊裊的青煙,淡淡道:「朕念太傅身侍三朝,勞苦功高,先帝生前甚倚之,故,前番雖有頂撞不恭之語,朕並沒有重責。看來,太傅是不領朕的這份情了。」

  太傅拄著拐杖,喘著粗氣,道:「雖臣以君為綱,但君有過,臣卻不能不諫。臣諫,君不改,臣替君改之!」

  太傅顯然有備而來,他這句話說完,十數名旁支皇親並朝中文武皆跪下來,齊聲道:「君有過,臣不諫,臣之罪。」

  朱瑁笑笑:「那麼,太傅倒是說說,怎麼替朕改?」

  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老太監通傳:端親王到——

  端親王一身白色長袍進得殿中,跪於皇家祖宗牌位前,哀泣不止。

  朱瑁面露詫異道:「皇叔不是領旨去西南平亂了嗎?怎麼突然返京了?」

  端親王道:「回稟陛下,重陽佳節,朱旻心念先祖,故返京祭奠。」

  「那皇叔當真是皇家的孝子賢孫呢。只是,有一事,朕不解得很。沒有朕的御賜腰牌,皇叔是如何進宮的?莫不是皇叔帶兵多年,習得飛身之術,從天而降了?」朱瑁說著,口氣卻已變了。

  端親王以手撫胸,道:「朱旻領兵去往西南,西南百姓怨聲載道,皆言自陛下即位以來,朝局不穩,宮闈不寧,敵國來侵,四海動盪。自先祖開國以來,雖多行兵戈,但從無割城求和的先例,因何大梁傳至陛下手中,得今朝之恥?陛下失地,上愧祖宗,下愧黎民。且戰亂之時,勞民傷財,在宮中建造梅閣,集天下奇珍。誠如太傅所言,陛下面對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覺羞慚嗎?」

  「皇叔的一番話,激昂慷慨。但當初,是誰告訴朕,安內,才可御外?又是誰,提議與齊休兵?皇叔是打算不認帳嗎?」朱瑁平靜地說著。

  殿內的人皆屏著一口氣。

  太傅道:「陛下方才問臣,如何替君改之,那臣便直言了。陛下當下罪己詔。」

  朱瑁看著太傅,嘴角一彎:「太傅既在祭祖之日,公然犯上,想來,不止是讓朕下罪己詔那麼簡單了。說吧,接下來,是不是要替朕寫退位詔書?」

  他用食指輕輕叩著腦門:「哦,朕倒是忘了,太傅寫詔書最是拿手了。這會子,怕是已然擬好了。呈上來吧,讓朕瞧瞧你的錦繡大作。」

  太傅凝視著先帝牌位,流下兩行老淚:「陛下不修仁政,八面受敵。堯舜有禪讓之德,萬世稱頌。陛下以江山為計,確該思量。」

  朱瑁笑起來:「太傅讓朕效仿堯舜,那,這皇位該誰坐?端親王嗎?」

  他拍了拍手。

  侍衛們架上來一個人。

  是朱珝。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特別是從前見過朱珝的那些老臣。

  朱瑁斂起笑。

  自余鴻將朱珝擄至私邸的地窖中,他便想好了這一步。

  威脅朱珝,當眾揭穿端親王。

  朱珝正好兒看清了端親王的面目,再不作妄想,只求保命。

  朱瑁指著端親王道:「你挾持皇子,蓄意作亂,下毒謀害朕躬,弒君忤逆,結黨犯上,罪該萬死!有朱珝為證,樁樁件件,清楚明白!」

  朱珝看著端親王,滿眼恨意:「皇叔,你騙得我好苦。昔日,在黔州,你幫我疏通差役,假死逃生,蒙蔽了父皇,後,又帶我來京,說幫我奪皇位。我以為你是真的為我好,曾對你感激不盡。沒想到,你利用完我,便派人來殺我!偽君子,衣冠禽獸,滅絕人倫的東西!」

  他的每個字都像是火藥,炸在宗聖殿,濃煙四起。

  梅川打量著眼前的情景。

  端親王一邊拭淚,一邊緩步向前。

  「不好!」

  梅川大叫一聲,連忙上前阻止——

  但是來不及了。

  端親王袖中的一把短劍像是猛然躥出來的毒蛇,直直地插入朱珝的心口。

  「二皇子朱珝,因巫蠱之亂,被先帝流放,後死在黔州。衙門有檔記載,有據可查。這是哪裡鑽出來的冒名鼠輩,蠱惑人心?宗廟神聖之地,不該讓這等貨色玷污。抬出去!」端親王道。

  倒在地上的朱珝眼睛睜著,泛上死魚白,他掙扎著喚道:「兒,兒,兒……我的兒……」

  梅川知道,他說的是小盒子。

  死到臨頭,他知道,什麼都爭不到了,什麼也都改變不了。

  他惦念那個孩子。

  是他連累自己的兒子同他一起,被人利用。

  他還沒有正經給兒子取個像樣的名字。

  他還沒有來得及教兒子臨一幅君嗣帖。

  他還沒有帶著兒子去給敏蓉立碑。

  是他,志大才疏……

  他眼珠里的黑色褪盡,一片蒼茫的白,漸至合上。

  朱珝的一生,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皇長子落地即夭,他雖行二,卻是實際上的「皇長子」。又被元德皇后養大,是中宮養子。自幼得先帝寵愛重視,優於諸弟。然,心思簡單,行事魯莽。先是被周鏡央攛掇暗算,起了早入東宮之心,事破,為皇父所厭,闔家流放。後又被端親王利用。從黔州到京城,以為帝位就在眼前,殊不知,天下沒有白得的便宜。

  輝煌的開端,潦草的結局。

  這大約就是身處皇室,卻無智無謀的下場。

  朱瑁厲聲道:「端親王靈前行兇,放肆至極!將他綁起來!」

  幾個侍衛上前,架住端親王。

  端親王向太傅等人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陛下想治臣的罪,找什麼藉口不行,偏偏以如此拙劣的理由欺騙列位臣功?二皇子早已死去,陛下卻找這麼一個人來,誣陷臣,臣心中不服!」

  幾名旁支皇親道:「陛下不修德政,狼煙四起。不正己身,內帷混亂。不恤臣下,武將造反。難道,現在,還要殺死自己的親叔父,添上不孝的罪行嗎?」

  太傅道:「先帝在世時,曾表彰端親王,謂曰『弟心純善,吾子不能及』。如果先帝黃泉有知,見陛下屠戮皇親,該作何感想?」

  朱瑁道:「父皇怎麼想,朕不知。你們怎麼想,朕卻知道。一群亂臣賊子,今日現了原形。都去黃泉,向父皇請罪吧。」

  他一揮手。

  馬之問帶著御林軍踏入宗聖殿的庭院。

  鎧甲的聲音,聲聲入耳。

  天空陣陣驚雷,大雨滂沱。

  朱瑁看向端親王:「你以為御林軍中安插了你的親信,朕不知嗎?朕念著與你血脈相連,縱你到如今,企盼你思及先帝,懸崖勒馬。你卻逼宮謀逆,逼朕不得不動手。」

  太傅跪倒在地,哭喊道:「先帝啊,看看你選的新君吧,老臣盡了全力了,卻仍是沒能扭轉乾坤。大梁危矣,危矣……」

  局勢似乎是定了。

  然而——

  馬之問匆匆進得殿中,稟道:「陛下,宮外侍衛稟告,有兵馬闖宮。」

  朱瑁冷笑道:「必是端親王駐在京郊的那一隊兵馬了。朕已料到。」

  「不,是南界的兵。」

  南界?

  慕容飛親允於他,一旦端親王作亂,會暗中派兵助之,與御林軍聯手,瓮中捉鱉。難道,他竟首鼠兩端,投了端親王嗎?

  朱瑁看著庭前的紛亂。

  今宵為大雨,昨日作孤雲。

  這皇城,忽如一葉孤舟,不知風吹何處去。

  南平公主在雨中奔跑,入得殿來:「皇兄,阿五願前去說服表哥……」

  朱瑁從侍衛腰間抽出劍來,刺向端親王。

  不管之後的局勢如何,先殺了這個禍患。

  端親王從侍衛手中掙脫,久在行伍之人,氣力了得。他一把拽過梅川,擋在自己的前面。

  「陛下若要殺臣,先殺了這個女人!」

  御林軍與南界的蠻兵苦苦廝殺著。

  朱瑁看著梅川,手中的劍停下。

  她的絳雲紅袍,熠熠奪目。

  天上的雲散了,難道她身上的雲也要散去嗎?

  「殿下,救您是大義,無須放在心上。」在私邸的時候,她推他避過那個刺向他的黑衣人。

  「殿下已脫離險情。」在西都,她千里奔赴救治他。

  「殿下,微臣一定會寫出治疫的藥方來。」京中大疫,她從鄴城趕回,與他並肩作戰。

  「那就願殿下心想事成。」他登上大寶的前夜,她如此說道。

  她的醫官服曾是最讓他安心的力量。

  朱瑁手中的劍掉落。

  他錯失了斬殺朱旻最好的時機。

  兵馬已闖入宮來。

  朱瑁苦澀地笑笑,輕聲向梅川道:「梅卿,朕負了意和。好在,不曾負你。」

  「砰」的一聲。

  十六扇門大開。

  風吹落朱瑁的烏紗翼善冠。

  他清秀的面孔上,涌動著從未有過的澄澈。

  他的眼中,紅爐點雪。

  「梅卿,朕本想讓你看一場戲,朕自己卻做了戲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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