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成親的日子
2024-10-27 16:21:13 作者: 棉花花
小盒子與他對視著,那雙眼幽深極了,仿佛許多個黎明、黃昏,在眸子中交織著,光影與暗影時休時轉。
梁帝在那光影與暗影中有一霎的恍神。
他不喜歡這個孩子。
這孩子的眼神明明是恭敬的。但他看到了深處。那種反叛、輕蔑,與嘲笑。他曾經在兩個人身上看到過這種眼神。一個,就是蛇女蘇意和,她是後宮唯一敢以冷麵待他的女子,不止一次地拒絕侍寢;另一個,是狂悖的文臣孫沅,寫詩暗諷時政,暗諷君王。
這兩個人的下場都是慘痛的。
一個死於大火,被抹去宮廷中所有記錄,背上不忠不貞的名聲,永世不得翻身。
一個死於「文史之獄」,大梁開國以來最大的文臣案,牽連進來的修史官員多達數十個,孫沅被抄家斬首。
無論是後宮,還是前朝,梁帝厭惡這樣的人——這樣反叛的人,這樣不順從的人,這樣蔑視君威的人。
真相是什麼,還重要嗎?
他這一生中,打過無數次獵。他知道,最兇猛的獸,眼神恰恰是最平靜的,伺機而動,讓人如臨不測之淵。
他輕輕說了聲:「梅卿,殿外等候。」
「是。」
梅川退了出去,站在檐下。
殿內。
梁帝道:「淮王受傷了,你怎麼看?」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對父盡忠,對母盡孝,奴才感佩。」
梁帝的鬍子抖動著:「那你覺得,他還有沒有更合適的做法?」
「奴才愚鈍,不知。」
梁帝眯著眼。
繁星密密麻麻地灑滿無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銀河,從西北天際,橫貫中天,斜斜地灑向人間。
「你在宮中多久了?」
「五年。」
「朕似乎從來不曾見過你。」
「陛下為國事操勞,心頭裝的是大事。」
他沒有說貴妃是如何虐待他,等閒不許他見人。
「可曾讀過什麼書?」
「不曾。奴才伺候淮王殿下,偶在尚書房外聽先生講幾句,混沌不解。淮王殿下仁慈,有時就跟奴才說一說書上的道理。奴才感激不盡。」
「哦?珩兒都跟你說了什麼?」
「淮王殿下說,子從父命,為孝;臣從君命,為忠。忠孝二道,為人之根本。」
梁帝點了點頭。
「你可願一直跟著淮王?」
「奴才願意。」
梁帝想了想,道:「那便等珩兒以後開府立院之時,你到他府上,做個長吏吧。」
這句話,言不盡意,但小盒子卻聽懂了。
開府立院,這四個字,說明經過今夜之事後,梁帝心底已經徹底放棄了立朱珩為嗣的打算。
讓小盒子日後到王府做個長吏,說明,梁帝並不想公開他的身份,但,也不打算讓他繼續在宮中做太監。
小盒子忙道:「謝陛下隆恩。」
梁帝不再說什麼,小盒子跪安,準備離去。
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梁帝忽然說:「《周易》中有句話,朕今日教給你,樂天知命,故不憂。這句話,你好生體會。若你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便是一世的福氣了。」
「是。」
梅川見小盒子走出來,問道:「陛下跟你說了什麼?」
小盒子道:「陛下說,樂天知命。」
梅川啞然。
過了好一會子,她安置小盒子睡去。
兵丁們早已將行宮的一片凌亂清掃乾淨。那些奇花異樹,沾染了鮮血,像是更加綺艷了。
行宮靜悄悄的,只有依稀的蟲鳴。
很晚了,梅川卻無睡意。
她在行宮的迴廊里走著,有人在她的頭上敲了一記。
「阿季,我知道是你。今夜一番苦鬥,你不歇歇嗎?」
黑夜中,苻妄欽笑了笑:「我今夜睡不得,要守著行宮,防止有塞北的漏網之魚來侵。」
梅川在迴廊的石階上坐下來,托著腮。
苻妄欽一揮長袍,坐在她身旁:「京中的時疫已穩,行宮的亂子也平了,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嗎?」
梅川看著他:「阿季,你沒有覺察出來嗎?此次回京之後,朝中格局會變。」
苻妄欽不在意道:「無論怎麼變,我只聽令打仗便是了。誰是儲君,與我無關。」
他說著,叮囑梅川道:「我總覺得,你帶進行宮的那個孩子不一般。葵花結子,心眼多。你還是莫要管他的事了。」
梅川道:「他身世坎坷,自然是比尋常的孩子要深沉些。不過是自保罷了。阿季,你休得對他有成見。」
「並非成見。」苻妄欽認真道:「我十三歲出征,十六歲在朝為官,這些年,我見過的死人活人無數,我看人有直覺。那孩子身上,有仇恨的味道。我對那種味道最熟悉,一聞就知道。」
梅川笑著罵道:「我聽你胡唚呢。什麼鼻子那麼靈,一聞就知道?你屬狗的?」
苻妄欽「砰」地一下,又敲了一下她的頭。
梅川疼得齜牙咧嘴。
苻妄欽慌了,又用大手拼命地揉。
梅川趁他不備,抓住他的大手,像啃豬蹄一樣啃了一口。
狗男人,可算是扯平了。
苻妄欽道:「你覺得,七月初七,這個日子怎麼樣?」
「七月初七?乞巧節。什麼怎麼樣?」
苻妄欽嚴肅道:「當然是成親的日子啊!今日陛下說過,回京會重重賞賜我。我才不要什麼賞賜,我只求陛下准你嫁給我就好。七月初七成親,是個好意頭。」
梅川怔怔地。
現在五月初了。只剩兩個月。她能在這兩個月內把要辦的事情都辦完嗎?
她憑一己之力,改變了歷史的進程,接下來,還會這麼順利嗎?
她和阿季能平安地渡過這道天劫嗎?
苻妄欽道:「怎麼?莫非梅醫官猴急了,覺得這個日子遲?」
他嘆道:「當然,這個日子確實是遲了些。但我問過阿伯,成親著實是件麻煩事,要納彩,要合帖,要請期,還要廣邀親朋。我的許多故舊,都在西都,要……」
梅川起身啐道:「誰急了!」
回到臥房,想起阿季方才認真的模樣,笑了笑。
七月初七。願那時大局已定。
睡意終於襲上來。
這一夜,安好無夢。
翌日,梁帝下旨,從鄴城歸京。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已無心在此休養。
蔡公公被放出,仍在他身邊伺候。
一番風雨。
眾人的臉上都不免戚戚然。
歸來已不如昨。
太子在宮門口跪迎。
有京官站在皇輿前,畢恭畢敬地稟報著時疫的詳情。京中百姓,給太子上了萬民傘。皆夸其賢德。
梁帝看了眼太子,緩緩說了句:「老三,你瘦了。」
太子低下頭,竟有些哽咽。
從小到大,父皇何曾問過他胖了還是瘦了。
父皇與他說話並不多,偶爾幾句,也不過是問及政事。
這是第一次,父皇如此關心他。
梁帝回到文德殿。
周鏡央和她的幾個貼身僕役,被秘密關押在內廷監。
梁帝看到了偏殿的鐵籠,問梅川道:「梅卿,這裡頭關著的是何人?」
「回稟陛下,是孫石匠。」
梅川向梁帝交待了孫石匠的事。
她略去了西宮苑的大火。只說,他是收養那孩子的人。亦是此番將塞北羊瘟引到京南集市的禍首。
離京之時,她囑咐過小宮人,每日往鐵籠里丟些吃食,留著他的命。待陛下回京發落。
梁帝沉默一番,喝下一盞蒼梧。
「去,把那孩子,和孫石匠一起帶過來。」
確定一下那孩子的身份,也好。
他將左右皆屏退。
梅川從腰間摸出鎖匙,將鐵籠打開。
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
孫石匠,七竅流血,已經死了。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剎,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