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再不思凡間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無心傷得很重。
從馬上下來時,站不穩,摔在地上,向我爬來。
「娘,娘娘,陛,陛下說你,你在這,這裡……」無心大喊著。
我忙上前扶她:「無心,你不是隨陛下一道去萬歲山了麼?」
她蒙昧的眼裡蓄滿了淚水。
胳膊,腿,背上,全被砍傷。
血凝成絳紅色。
肉從皮里翻出來。
「娘娘,陛,陛下,快要死了……快,快去……所有,所有人,都,都死了……血,山上到處是血……」
「怎會?」一聽無心的話,我大為驚駭。
遲遲不敢相信。
趙玄郎和趙匡義去萬歲山打獵。我認定,趙玄郎是留了後手,設了埋伏的。怎會如此悽慘?
「是,是真的……」無心大哭起來。
德芳急道:「母親,我們去救父皇!」
這個孩子,天性厚道。
哪怕他上次去皇陵救駕,被趙玄郎認定為「弒父」,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將他幽禁。這一次,聽說趙玄郎有難,他還是本能地擔心父皇。
將趙玄郎的安危,看得最重要。
我道:「德芳,你別去。」
他道:「母親,我不怕。哪怕父皇因此將我處死,我也不怕!」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德芳,我不是怕你父皇處置你。今時今日這個情況,跟在皇陵那日,大不相同。你父皇是真的遭遇險境了。我們要好好籌劃。」
玉兒道:「德芳,我們聽母親的。」
我點點頭,道:「你鄭王兄手下有些人馬,現在正是用得上的時候。我帶著這些人馬先上山。你和玉兒留在山下。子辰與京畿巡防營的主事相熟。你與子辰,用京畿巡防營的兵馬,守好皇城,以防出亂子,控制好局面。我們裡應外合。」
德芳和玉兒齊聲道:「都聽母親的。」
我與德芳將無心侍衛抬上馬車。
先去焦府,找焦子辰。德芳和玉兒下了馬車。
玉兒留在焦府養傷,德芳和焦子辰去往京畿巡防營。
我帶著無心侍衛回到宮中,將無心侍衛留在披芳殿治傷後,獨自去了群玉館。
我要帶兵去萬歲山。
肉團團執意同我一起去。
態度堅決。
我不答應。
他就不肯將人馬交予我。
我無奈,只好答應。
玉蝶見肉團團去,也要跟著去。
趙喜寧死後,群玉館中諸多事務,都是玉蝶在打理。肉團團和金花父女倆的飲食起居,也是玉蝶在照顧。
玉蝶十四歲了,全然長成了豆蔻少女。
已無那年,我初初帶她進宮時的模樣。
好多時候,我見她在群玉館忙碌,給肉團團縫補衣服,給金花做麵湯,恍惚間竟覺得她是群玉館的主婦。
趙喜寧孕中遇到突發意外,是玉蝶救的。
金花是玉蝶接生的。
玉蝶參加武舉是肉團團安排的。
玉蝶跟群玉館的緣分,太深太深。
我總覺得,她看肉團團的眼神,像風一樣,時而溫柔,時而浩蕩,牽牽絆絆,永不止休。
一行人上了萬歲山。
只見滿地的屍首。
血腥味瀰漫。
萬歲山的草木都被染紅了……
無處不兇險,無處不驚心。
肉團團的人馬一上山,便是一場惡戰。
萬歲山行宮失火,趙玄郎不知所蹤。
趙匡義徹徹底底與趙玄郎撕破了臉,背水一戰。
趙匡義隱忍了十六年,手上把控的人,超出趙玄郎的想像。
我在山林中四處尋找趙玄郎。
玉蝶推著肉團團跟在我身後。
趙玄郎一定是在大火中逃脫了。
他畢竟戎馬一生。
哪怕兵力懸殊,落敗,也不會輕易束手就擒。
萬歲山,草木鬱鬱蔥蔥。
越往深處走,越荒僻,草長得老高,我一邊用手撥開草,一邊艱難往前。
約莫半個時辰,走到山頂一片湖泊處。
月牙出來,映著湖泊。
滿湖的月光,蕩漾著。
我站在湖邊,不由得大口大口地喘氣,心中五味雜陳。
「如果老趙找不到了,我這次來人間,是輸是贏?」
肉團團道:「亞父不會死的。」
我摟著肉團團,哭起來。
這條路,走到末尾,儘是兇險。
忽聽西面草叢裡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看過去,趙玄郎竟從裡面爬出來。
他喊:「蘭因,宗訓……」
趙玄郎滿身的雜草,腿骨被砍斷。
白骨森森。
我走過去。
他說:「我沒有聽你的,我輸了。我被二弟拿斧子砍傷。他要砍死我……我安排在暗處的人,全被他殺了。他比我狠得多,狠得多……」
我背過身去,看天上殘酷的月亮。
趙玄郎道:「我知道,你怨我,對我很失望,可我們幾世糾纏,有過三個兒女,我無涯的歲月里,愛的人只有你一個……」
聽到這裡,我淚落如雨。
趙玄郎把手伸向我:「你原諒我,好嗎?」
「我原諒你,有何用呢?如果從頭再來,你還是會不相信我。我們已經從頭開始很多遍了。」我說出這句話,聲音很輕,比風聲更輕。
趙玄郎還想說什麼,卻聽見紛雜的腳步聲。
趙匡義帶著一隊兵來了,符佳櫻竟然伴在趙匡義身旁。
玉蝶下意識地擋在肉團團身前,拔出劍。
趙玄郎看著趙匡義:「二弟,朕到窮途末路,你還是不肯放過。看來,你是鐵了心要朕死了。」
趙匡義手中握著斧子,道:「皇兄,母后生前,曾立金匱之盟,兄終弟及。你卻不肯傳位於我。是你逼我至此的。」
原來我幻象中的金匱,是這樣的含義。
金匱之盟,是趙匡義為自己的繼位編出的合理藉口。
「根本沒有金匱之盟。二弟,你撒謊。」趙玄郎道。
「皇兄,你不承認,就別怪我無情了。」趙匡義握住斧子往前。
趙匡義帶來的兵士,全都撲上來。
站在一旁的符佳櫻淡淡道:「大姐死於情愛,二姐死於愚蠢。天生我於符家,輔佐晉王成就一番大業,延續符氏的榮光。」
符家一門三女。
符挽櫻,符巧櫻,符佳櫻。
屬符佳櫻最有心機。
表面上雲淡風輕。
暗地裡運籌帷幄。
她一心想做皇后。
實現符父的期盼:一門三後。
我問她:「趙喜寧之死,是你所為吧?」
到現在,符佳櫻不屑於偽裝了,她做的所有惡事,都坦蕩承認。
是她挑唆廣南王趙德昭一步步謀反,讓趙德昭做晉王府的棋子。趙德昭還傻乎乎地,以為是替自己爭。
符佳櫻本就想讓趙德昭死。
因為趙德昭是趙匡義與青桃私通的孽種。
是她買通冬和,欺騙德芳前往皇陵。
是她派人偷偷抱走柴金花,以致趙喜寧魂喪高台。
她始終淡淡地笑。
趙匡義的斧子砍向趙玄郎。
肉團團哀嚎一聲,轉動輪椅上前,用殘缺的身體撲過去,喊:「亞父。」
趙匡義一腳將肉團團踢倒,罵著:「廢物!」
「宗訓哥哥!」玉蝶拔劍刺過去。
趙匡義帶來的一個兵士過來與玉蝶廝殺。
我忙奔向肉團團。
而這時,趙匡義再度砍向趙玄郎。
肉團團哭著爬過去,擋在趙玄郎身前。
趙匡義的斧子砍到肉團團心口。
不。不。
我上前抱緊肉團團。
援兵終於來了。
肉團團拼盡力氣,喊了一句:「保護陛下和賢妃娘娘!」
我霎時間,腸斷心摧。
我的孩子,你付出了一輩子。
你為爹娘付出了一輩子。
可爹娘何心待你啊?
你一生悲苦,我的孩子。
你是我作過最大的孽。
往生,今世,我可憐的孩子,你歡愉的時光幾何?
肉團團笑了笑:「娘親,我非常愛你。」
「宗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眼淚淌啊淌,淌在肉團團的面頰上。
月亮漸漸被吞沒,光影黯淡下來。
肉團團沒了呼吸。
我看到他的魂魄,漸漸離開軀體,卻捨不得走。
肉團團死去,我在人間嘗到了最極致的痛苦。
山頂廝殺激烈。
月亮徹底被吞沒。
天狗食月。
我是該悲傷還是該慶幸,在這樣的關頭,上蒼將我的能力償還給我。
我的心,從無到有,從有到千瘡百孔。
在一場又一場的劫難中,我體會到了普通人的無能為力,普通人的生離死別。
山頂狂風呼嘯。
無一絲光亮。
我的衣袍獵獵作響。
《諸神錄》記載:地府閻羅王,判風月情痴,斷善惡生死,觀輪迴往生。鐵面無私,法力無邊。
億萬年來,我大筆一揮,寫下芸芸眾生的生死。
有人行善,盛年早亡。
有人行惡,活到耄耋。
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
人間的善與惡,同我沒有關係。
強者為尊。
弱者為卑。
我隨手劃的命格,就是鐵律。沒有道理可講。
閻王叫你三更死,你不會留命到五更。
我忽然想透了:我要重新制定地府的規則。
賞善罰惡。人間的債,人間的恩,一筆筆帶到地府。
我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感覺,所以我要渡地府諸鬼。
從今往後,做善事可積福積命。
足夠虔心,足夠努力,可以逆天改命。
規則不是最重要的。
人情才是。
我殺死了符佳櫻。
殺死了趙匡義。
趙匡義帶來的烏合之眾,全都被殺死。
我看到趙匡義的魂魄,留戀凡塵,不肯離去。
數百名鬼差陸陸續續地來了。
齊齊跪在地上,謙卑叩拜:「女君萬年。」
趙匡義的魂魄與肉團團的魂魄交錯而過。
那一刻,我將他們的魂魄交換了。
然後將肉團團的魂魄往後一推,只將趙匡義的魂魄交到鬼差手上。
肉團團的魂魄卻附在了趙匡義的身軀上。
鬼差翻了翻冊子,清點了一個個鬼魂帶走。
卻沒有帶走附在趙匡義身上的肉團團。
因,趙匡義的命數還未完。
鬼差們走了。
從這一瞬間起,肉團團變成了趙匡義。
滿地都是屍首。
玉蝶活著。
肉團團活著。
月亮恢復如常。
天狗食月,一刻鐘就過去了。
趙玄郎拖著斷了的腿骨,爬到湖邊。
我告訴他:「宗訓的魂魄,到了趙匡義身軀內。」
趙玄郎在月色下,回頭向我笑:「很好,顏蘿,我把江山,還給宗訓。」
十六年前,陳橋兵變,趙玄郎拿了肉團團的皇位,肉團團寫了退位詔書給他。
十六年後,燭影斧聲,趙玄郎把皇位,江山,一切,都歸還給了肉團團。
「顏蘿,我犯了許許多多的錯誤,我一次次不信任你,優柔寡斷,太重聲譽,做神仙私念未盡,做帝王狼性不足。可我愛你。那些齟齬,懷疑,幾世的姻緣,或許的確讓你筋疲力盡,可我依然愛你,我只有你。回到奈何橋邊,我依然想和你一起乘船過忘川。」
說完,趙玄郎投湖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救我。」
破軍星到了歸位的時候了。
我,也快了吧。
肉團團哭泣:「亞父,亞父……」
趙玄郎,身為大宋開國皇帝,他有破軍星的韜略和英勇。而他的兩個致命缺點,註定會被青史記載:
衝動。「乘快指揮一事而誤。」
馭下過於寬縱。「小不忍而遺患。」
他先我一步,離開人間。
將一切交給了我。
最後的最後,他想償還肉團團。
萬歲山,屍橫遍野。
我帶肉團團下山。
玉蝶沉默地跟在肉團團身後。
玉蝶是凡人,看不懂靈魂交換,但她聽到了我和趙玄郎的對話。
德芳和焦子辰,幸而是全然信我的,免了殺戮。
他們接受在趙匡義身軀里的鄭王柴宗訓。
趙匡義提前安排的小太監,早早從金匱里取出杜太后的懿旨。
肉團團被動登基。
天下大喪,新君繼位。
德芳成了王爺。
玉蝶依舊為肉團團照顧小金花。
肉團團給了玉蝶名分,成全了玉蝶的仰慕。孤女玉蝶苦盡甘來。
孫玉蝶,成了肉團團的貴妃。
史官記載,孫貴妃是宋朝有史以來第一位貴妃。
肉團團讓她拜左金吾衛大將軍孫守斌為義父,抬高門楣。
趙匡義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勢力,人脈,兵權,都成了肉團團的。
天下大安。
在德芳的提議下,肉團團恢復了宋玲瓏太祖皇后的身份。
德芳報了玲瓏的養育之恩。
如此,宋太祖三位皇后,孝惠皇后賀氏,孝明皇后王氏,孝章皇后宋氏。
而,賢妃沈藍,是不存在的。
被一筆抹去。
肉團團積攢多年的政事智慧,有了光明正大的用場。
德芳安於做個逍遙王爺,與王妃玉兒過煮酒丹青的日子。
德芳永葆善良,被世人稱為:賢王。
做皇帝,需要太多計謀。
可做王爺,仁慈就夠了。
焦子辰成了一品大將軍,保衛邊關。
邊境的大將軍府里,白色的花兒還是四時常開。
焦子辰,還是等待著心底的那個人。
無心侍衛的傷好了。
說起來,這個女子是我改命的關鍵。
若無她冒死回來報信,大局將無法轉圜。
無心侍衛,是神明賜予我的禮物。
趙玄郎死後,她眼裡只有榮慶這一個主子了。
開寶九年四月,人間芳菲盡。
我把榮慶送去沈府。
無心侍衛緊緊跟著榮慶。
沈義倫已經大病痊癒。
他有文臣的含蓄和內斂。
實則,沈藍是他最愛的孩子。
我想,榮慶是用沈藍的身軀生下來的。
在沈義倫眼裡,榮慶必定是他的至親之人。
沈藍不在人世了,將榮慶送去沈府教養,可慰沈義倫老來寂寥。
沈府世代書香,必會好生教養榮慶。
無心侍衛跟著榮慶在沈府。
無心侍衛教榮慶武功。
沈義倫教榮慶詩書。
這是最好的安排。
榮慶撲到沈義倫懷裡叫:「外公!」
沈義倫熱淚盈眶,嘴角含笑。
榮慶,我的女兒,願你一生平安,一生無憂無怖。
待肉團團徹徹底底坐穩朝堂。
三年期滿,我回歸地府。
我改寫了我孩子們的結局。
我也有了悲憫充盈的心。
對於情愛,也有了不再遺憾的結果。
我大哥和孟婆,在過陰路上等我。
「女君大人,你采心歸來了。」孟婆笑道。
「是的。這一次,我是真的采心歸來了。」我笑。
我想,我不會再等待那個在奈何橋邊與我相識和告別的人了。
我不會一想起他,就空蕩蕩的。
地府改革之後,有了人情味兒。
連小鬼,都滿面含笑了。
破軍星到奈何橋上等我,想見我一面。
我讓陸判官去給我傳話:三世夫妻,做夠了,我們彼此獨自快樂吧。
今時今日的顏蘿,早已不似從前。
所謂圓滿,是一個人的快樂,而不是兩個人的痛苦。
做地府的女君,孤獨而強大,慈悲而欣喜。
我是不再思凡的神仙。
一日,閒來無事,我坐在陰陽鏡旁,看人間:
玉兒身體終於調養好了,生了四個孩子。
兩個男孩:英國公趙惟憲,南康郡公趙惟能。
兩個女孩:興平郡主趙歡兒,承慶郡主趙樂兒。
景德元年,大宋與契丹在檀州交戰。
蕭燕燕在兩軍陣前,呼喊焦子辰。
焦子辰已在戰爭中遍體鱗傷。
戰至最後一刻,他跟身旁副官說,把他的屍體交給蕭燕燕。
這一生,他活著為國家盡忠,死了魂歸愛人。
蕭燕燕看著焦子辰腰間的同心結,哭斷肝腸。同心結上,用筆寫了四個字:先生,停戰。
契丹一夜收兵。
蕭太后一夜白頭。
地府。
閻羅殿。
我一筆一筆在生死簿上,寫著人間每一個人的壽數,命運。
寫著人間的愛恨悲歡。
人間的閻王廟,香火鼎盛。
世人叩拜顏蘿,千秋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