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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君王遲暮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我縱再落魄,也不會去教你。我是契丹人,教了你,讓你對付契丹人麼?」蕭燕燕背過身去。

  「可,契丹人,皆負了你。」焦子辰輕聲道。

  如果她已回到契丹做皇后,他萬不會再找她。

  可現在……

  此一時,彼一時。

  她已經沒有契丹皇后的身份了。

  蕭燕燕聽了他這句話,想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近臣,無一不讓她絕望。

  她十六歲嫁給耶律賢,初為貴妃,因在軍國大事之上,頗有智謀,同年五月,耶律賢冊封她為承天聖后,可參決國事。因忙於軍務,她六年未曾有孕,保寧三年,生皇太子耶律隆緒。保寧三年末尾,耶律賢忽而病重,民間猜測,疑她所害。保寧四年四月,她起了攻宋之心,帶麒麟來東京,不曾想,從此走入深淵。

  與耶律賢夫妻八載,皇太子一歲了,但其實,她與耶律賢關係並不親近。

  耶律賢始終惦記少年時代遇見的力大無窮、蠻橫義氣的「小大姐」王蘭因,對她不過爾爾。給她高位,卻未曾給過真心。她孤軍作戰,還得不到他的諒解。

  耶律賢經歷過太多陰鷙的隱忍,暗中奪權,終於等到叔父死,得到皇位太不易,只想做個守成之君。而她想做開疆拓土的霸主。

  他們彼此不能理解。

  她堅持自己的主見,不惜架空他。

  耶律賢是怨她的,病中說過好多次,燕燕,你永遠不知道滿足。

  她不滿足,她是為誰呢?不過是為了契丹。

  回頭看看,她所有堅持,都是可笑的。

  那麼多人,都想弄死她。全然不念及,她帶領契丹獲得了多少勝利。

  她只感動了自己。沒有人領情。

  以至現在,容貌被毀,流落異國街頭,乞討度日,慘不忍睹。

  一切都有因果。

  她的霸道和雄心,都是她的罪。

  她對契丹族人痴痴的好,亦是她的罪。

  落得今日,也只有這個少年,肯給她一處容身之地。

  「我隨你走。」蕭燕燕對焦子辰說。

  「好。」

  「你不可告訴任何人,我的身份。給我弄一個大宋的良民籍,讓我可以安然活下去。」

  她本已毀容,旁人認不得她,有了良民籍,她便能徹底擁有一個全新的身份。

  「好。」

  「我不會教你攻契丹之法,這是我的保留,族人負我,我不能負族人。」

  「好。」

  「若有一天,你想驅我走,直接說,不必跟我玩陰謀詭計。」

  「好。」

  她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一切講清楚之後,她跟他回了他的府邸。

  焦子辰並沒有住在焦府,而是另行建府,在南城僻靜處,府中栽有槐花,六月雪,茉莉,鳳仙,梔子,白梅,白玉蘭,白玫瑰,白繡球,白百合,白蔥蘭……

  全都是白色的花朵。

  一年四季,交替不休。

  雅致,乾淨。

  他給她弄了一個來東京投親無著的荊楚籍貫新喪女子的良民籍,那新喪女子,終年二十,名叫:柳歡。

  蕭燕燕,從此成了「柳歡」,焦子辰府邸的柳先生。

  柳先生貌丑,孤僻,但極受焦子辰敬重。

  宮中。

  十月的冬風,卷盡旖旎。

  天兒越發冷了,福寧宮早早籠上了炭盆。

  趙玄郎的傷因陸良的醫治,沒了性命之憂,但入了冬,極其畏冷。

  錢總管命人在福寧宮燒了四盆炭,龍書案還擺了手爐,趙玄郎身上披著大氅。

  我抱著榮慶走進福寧宮的時候,悶得快要透不過氣來。

  「錢總管,將窗戶打開。透透氣。」我道。

  榮慶七個多月了,會坐,會抓東西,絲毫沒有因早產之故而孱弱,倒是白白胖胖,甚是喜人。

  趙玄郎接過榮慶,榮慶抓他的手。趙玄郎大笑:「乖女兒,這么小就知道跟父皇親。」

  我道:「叫陸良再開些藥來。你這麼怕冷,到數九隆冬,越發不好過了。」

  「老了,便是老了,如同枯木,憑吃什麼藥,都不管用的。」趙玄郎道。

  正說著,外頭的太監報:駐邊將領顧威急急歸京,在外求見。

  趙玄郎有些詫異:「現在不是年關,還未到述職的時候,顧將軍回來做甚?」

  隨之,道了聲:「讓他進來。」

  一個身穿鎧甲的男人面有焦急之色,進來,跪在地上行了大禮:「陛下萬歲。」

  「顧卿忽然還朝,可是邊關有異?」趙玄郎問道。

  顧威喘勻了氣,道:「陛下英明,確是出了兩樁事。契丹割給朝廷的那三個縣,官員帶頭鬧事,不服朝廷管制,還把我大宋的旗幟給燒了,煽動百姓,說什麼,心歸契丹,大宋朝廷管不得他們……」

  趙玄郎猛地一拍龍書案:「混帳!他們也是漢人,不過被後晉割出去幾十年,便忘了根!燒了大宋旗幟,罪不可恕!」

  榮慶坐在趙玄郎懷裡,趙玄郎拍龍書案,殿內的人都驚懼不已,小小的榮慶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倒是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須臾,趙玄郎問:「不是有兩件事麼?另一件是什麼?」

  顧威道:「還有一件便是,那三縣匪患頗重,百名悍匪,常年盤踞在山上,時不時下山劫府衙,已三十餘年,張狂至極,臣等去剿匪,他們占據天險,東躲西竄,不打正面仗,只埋伏出暗招。臣請陛下,增兵前往,另撥火藥,立時剿滅,以示天威。」

  茲事體大。

  趙玄郎將榮慶遞給我,召集兵部,緊急議事。

  趙玄郎盛怒,如果大宋朝廷連這些小亂子都不能平,空惹契丹笑話。

  兵部的官員們連忙附和。

  我抱著榮慶回披芳殿,走到御花園,見德芳匆匆走來,往福寧宮而去。

  我喚住他。

  他俯身:「賢母妃。」

  我看著他:「你去福寧宮做甚?」

  「兒臣有良策,獻與父皇。」

  「雄州的亂子,你知道了?」

  「是。」德芳道。

  我想了想,道:「你去吧。有什麼良策同你父皇好生說。」

  「是。」

  那日,德芳在福寧宮說的話,石破天驚。

  「兒以為,不能戰,以暴制暴,才是不世良策。招安匪寇,許以官職,讓他們管理三縣,目前三縣官員,通通斬首棄之。」德芳向趙玄郎道。

  趙玄郎反對,賊寇心不穩,靠賊寇治理三縣,恐生禍端。

  其他大臣亦群起反對。

  德芳向顧威道:「匪寇橫行三十餘年,大宋才接管三縣不足一個月,他們或許不是對大宋不滿,而是對契丹不滿。他們若有歸宋之心,邊境將領不由分說,前去剿匪,豈不是讓他們寒心戒備?如今大勢,需梳攏三縣人心,不若忍一忍。」

  顧威一聽,道:「太子殿下,臣帶將士浴血奮戰,您這麼講,難道是說那些將士白死了麼?事事皆忍,大宋國威何在?」

  「顧將軍是顧念國威,還是想立功自重?」德芳道。

  顧威跪地痛哭,向趙玄郎道:「陛下,太子殿下疑臣之忠,臣請告老還鄉……」

  德芳似早就料到顧威會有這麼一出,道:「顧將軍既想告老還鄉,那父皇便允了吧。兒臣願意親自前往招安撫恤匪寇。」

  顧威被這一席話,噎住了。

  趙玄郎沉默,沒有允許。

  德芳高聲道:「請父皇准許兒臣來辦這件事。若不成,兒臣願意領罪。」

  德芳當眾忤逆,讓趙玄郎怒上加怒,准了他的奏請,並說,若辦不成,太子需在太廟跪七日,謝罪。

  趙玄郎本以為德芳是一時衝動,沒想到,他真的去了。

  太子妃焦玉兒陪同前往。這一切,本就是焦玉兒的主意。

  令趙玄郎意外的是,此行大獲成功。

  太子與太子妃親上山去,匪寇皆淚流滿面:四十年未聽漢音,太子太子妃如此體恤,如此看重,令吾等感激涕零,吾等本無落草之意,因北地落入蠻人之手久矣,不想聽蠻人差遣,不得已上山為匪,如今,見宋廷太子太子妃這般賢德,願效犬馬之勞。

  三縣府衙里燒毀旗幟的官員,一共三十八名,全部斬首。

  匪寇為官。

  以邊制邊。

  從此再無煽動百姓暴亂之人。

  太子、太子妃的賢名,響徹邊關。

  朝廷大臣紛紛稱讚東宮。

  德芳違逆趙玄郎的意,卻獲得成功,顯出趙玄郎政令的錯誤。

  趙玄郎許久無言。

  在十一月初八的慶功宴上,早早離去。

  我尋他,尋到御花園。

  他坐在一塊山石上。

  晚間落了雪,紛紛揚揚。

  他聽見我的腳步聲,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英雄遲暮,美人白頭,都是世間令人恐懼的事。

  他這一世,終究是人間的凡人。

  他背對著我,身上沾了雪花。

  「你不老。你打下這片山河,結束中原亂世,你是天選的英雄。」我道。

  他回頭。

  雪如落梅。

  「床笫之事,我已不能夠。身體畏冷,穿大氅都擋不住寒意。如今,連政務都糊塗了。」

  古來君王,都寂寞。

  越老,越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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