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造化弄人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深夜的延福宮,瀰漫著江籬香的味道。
江籬香,如雪裡疏梅,霜頭寒菊,迥與余花別。
此香名貴。
千金難得。
自符巧櫻做了太后,延福宮裡的江籬香就沒有斷過。
內廷曾提議,讓太后移宮,搬到正陽宮去。符巧櫻以一句「不願居先姊宣懿皇后之所」拒絕了。符挽櫻雖居鳳位,但早早離世,不得善終。符巧櫻不願同姐姐一樣。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符巧櫻習慣了延福宮內室的銀鏡。儘管她掌權之後,銀鏡已經能夠光明正大地走出內室了。但符巧櫻格外留戀從前落魄、被柴榮冷落、被闔宮嘲笑時,銀鏡安慰她,鼓勵她,與她相擁入眠的日子。
那種被溫暖的感覺,珍貴極了。
銀鏡之於符巧櫻來說,不僅是智囊,是伴侶,更是精神依託。
杳杳殘月,穿墉于歸。
陳橋驛兵變,趙玄郎舉起反旗,彰德軍附逆,就連一向駐紮在西南的王駿因,也神不知鬼不覺地還朝相助了。
符巧櫻火急火燎召見朝中武將,把周邊所有能調的兵,全都調入京。
在這紛亂時刻,銀鏡簡衣夜行,到宮苑角落的假山旁,一個黑衣人在假山後等她。
銀鏡急切道:「王爺那邊情形如何了?我可以回去了麼?」
那黑衣人冷笑一聲:「回去?你知道外面現在是什麼情形麼?你弄巧成拙,讓趙玄郎得了勢。他率大軍快要殺到皇宮,勢不可當。趙玄郎做皇帝,局面比符太后掌權對契丹更不利。你屢屢辦壞了事,還想回去?」
「我,我也不想如此的……上次千辛萬難從天牢中逃出去,我,我就想回契丹,可思及任務沒有完成,我就又咬牙留在了這裡。我事事為契丹著想,為王爺著想,連我親生兒子的命都捨去了……」銀鏡抓住黑衣人的手臂。
黑衣人一把將她甩開:「皇帝老賊病重,王爺在大都奪嫡,離成功只差一步。你,不能回去。你的存在,會讓所有人知曉,上次的戰爭,起因在於王爺。你的存在,不利於王爺日後安定與中原的關係。你就是王爺的污點。」
他從懷裡扔出一瓶藥來:「這是你的出路。它會讓你走得很安詳,無絲毫痛苦。就當是你為王爺來中原幾年的獎賞吧。」
銀鏡的面色比殘月更慘白。
她握起藥瓶,眼淚流出,卻又笑了。
她原本想爭辯幾句,哀求幾句,在看到這瓶藥時,她忽然沒有力氣了。
「王爺很快就是契丹皇帝了吧?」她的聲音很縹緲。
黑衣人沒有回答她。
銀鏡又笑了。
他說,薩滿天神在上,來日,與她高處見。
可真的到那一天,他的高處是沒有她的啊。
她是他的污點,是他謀划算計的證據。她作惡多端,滿身罪行,不過是他踩過的一架梯子罷了。
故鄉,故鄉,她回不去她的故鄉了。
「你告訴王爺,薩滿天神看著他呢,薩滿天神看著他呢,薩滿天神看著他呢……」她的每個字,都似懸在心上的刀。
說一句,凌割一回。
黑衣人閃身離去。
銀鏡靠在山石上,忽然想起耶律賢送她來中原那日,大漠的小雨,想起二皇子柴熙謹意外死去那日的呼喚,無聲飲泣。
她什麼都沒有了。
王爺,孩子。
她賠上了自己的一生。兩手空空。
仰頭,殘月疏星,仿佛都舍她而去。
除了死,她沒有任何歸處。
攥緊藥瓶,她丟魂失魄地在宮中飄蕩。
宮外,喊叫聲交織著歡呼聲,鼎沸不絕。
延福宮內。
太監跌跌撞撞地進來,向符巧櫻道:「太后,主上他,他……」
符巧櫻猛地站起身來:「主上如何了?」
「主上不知幾時,命人寫好了退位詔書,悄悄跑去城樓上,將詔書給了趙點檢,詔書上寫著,寫著禪位給趙點檢……國丈急著趕去,沒攔住。現在外頭那些禁軍,已經將龍袍披到趙點檢的身上,山呼萬歲了!」太監氣喘吁吁道。
「孽障,孽障……」
符巧櫻罵著,絕望交織著憤怒,腳下一個踉蹌:「姐姐,姐姐,你看看你生的好兒子!竟做出這樣的事來……」
轉瞬,又嘶吼道:「誰,是誰給他寫的退位詔書?查出來,亂棍打死!」
太監連忙扶住符巧櫻,倉皇道:「太后,趙點檢帶人即將闖進皇宮了!」
符巧櫻悽厲地哭起來:「亂賊,都是一群亂賊!」
這時,銀鏡走進殿內。
符巧櫻像冷極的人,看到一點火焰,連忙撲上去:「銀鏡,你有辦法的,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銀鏡沒有回答她,臉上的表情,麻木又空洞。
「那些主意,都是你給我出的……」符巧櫻抓住銀鏡的肩:「二皇子死後,宰相魏仁浦快馬傳信給先帝,先帝發回密詔,疑是被我所害,有廢后之意。我恨他不信我。是你說,到這一步,必須自救,只有先帝死,我及時掌權,才能免除禍害。趙玄郎還朝,又是你說,必須想法子處死他,謀害先帝的秘密才能永遠被遮掩,我才能自保……這些都是你教我的,現在,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銀鏡沒有回答,任符巧櫻緊緊抓住她。
符國丈疾步進來,頭上的官帽掉了,衣裳上沾著血污。他厲喝道:「太后,方才老臣歸來之時,遠遠見她與一名黑衣人密談,待要上前捉拿,那黑衣人跑了!這契丹細作,首鼠兩端,您被她騙了!到這一步,您還不明白嗎?」
符巧櫻的手,緩緩鬆開。
江籬香,牽牽絆絆。
符巧櫻搖了搖頭:「是啊,到這一步,怎麼還能想不明白呢?怪道柴榮總說我蠢,我真是蠢啊。你來到我身邊,說要助我。我信了。因為從沒有一個人對我像你對我那樣好。可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好呢?」
符國丈憤而抽出身旁侍衛的佩刀,砍向銀鏡。
銀鏡閉上眼。
橫豎,她已無生念。
忽地,一個身影擋在她面前:「父親,不要。」
是符巧櫻。
銀鏡抬眼看向符巧櫻。
她從這個女子的眼中看到了與曾經的她十分相類的執拗。
符巧櫻的手,掠過她的發,就像從前許多個子夜,她安撫符巧櫻一樣。
「你跟我說,濟源的那兩條漭河是兩個相愛的女子,她們不為世俗所容,便化作湖泊,永永遠遠在一起。我一直都記得。」
符巧櫻的眼淚落在銀鏡的手上:「也許,連這個傳說,你都是騙我的。可我當真了。你看這延福宮,里里外外都是牡丹花,紅牡丹,白牡丹,魏紫牡丹……因為你說你喜歡牡丹花,我就放在了心上,想讓你快樂。」
牡丹。
銀鏡蒼涼地環顧四周。因為耶律賢說,中原的土壤肥沃,牡丹長得好,總有一天,他會獵馬中原,為她摘最美的牡丹。
耶律賢終是沒有為她摘牡丹。
為她摘牡丹的人,是符巧櫻,這個她視為棋子、欺騙利用的人。
命運何其諷刺啊。
半晌,符巧櫻的眼神,像夏日裡螢火蟲飛過的清涼的夜色:「你走吧。我放你走。」
銀鏡怔怔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放你走。城門快要被攻破了。我是太后,走不了。你走。」符巧櫻道。
最後的最後,符巧櫻還想著她的安全。
銀鏡那冷透了的心,顫了顫。
「砰」地一聲巨響。
城門被攻破。
大軍山呼海嘯地闖進宮來。
符國丈慌慌張張地往皇宮後山逃去。侍衛逃了。太監宮人都逃了。
銀鏡沒有走。
她將符巧櫻拉到妝檯前,認認真真地給符巧櫻塗著胭脂。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古時,女子與女子相戀,世人稱之為「磨鏡之歡」。
銀鏡看著鏡子中的兩人,道:「那個傳說,我沒有騙你。」
燈火明亮。
「我陪你,一起死。兵敗如山倒,我們不受旁人的侮辱。」銀鏡抓起燈台。
符巧櫻點了點頭。
銀鏡用燈台,點燃了帷幔。火燒了起來。
兩個女人,坐在火中央,與滿宮的牡丹、江籬香,一同燃燒。
謝謝你給我滿身罪惡、充滿灰暗的人生,一點清歡。
宮門大開。
火光沖天。
這廂,我抱著百歲,走上城樓。
肉團團看著延福宮的大火,蜷縮成一團。我把百歲抱到他面前。百歲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臉,傷口淌出的血,滴在他的身上。
肉團團用腦袋抵著百歲的腦袋,問我:「娘親,百歲會死麼?」
「不會,娘親跟你保證,百歲會長命百歲。你同我一起,去找太醫治好它。」我輕聲道。
沉默片刻後,肉團團將小手遞給我。我牽著他起來:「娘親愛你。很愛你。我從此以後陪著你。我們不分開。」
「真的嗎?」
「嗯。娘親發誓。」
「趙點檢呢?他能容下我麼?」
聽著肉團團這句話,我真切地感受到心口的刺痛。我重新長出的心,像是浸在腥鹹的血水中。
「他會。他一定會。肉團團,你知道麼,他是你的親人。只是,前世,你們沒來得及見面。」
「娘親,我相信你。」肉團團鄭重道。
我抱起百歲,牽著肉團團,下了城樓。
大軍已經衝進皇宮。
身穿黃袍的趙玄郎,在萬歲殿登基,定國號為:大宋。
沿用東京開封府為都城。
改元「建隆」。自此,顯德七年,稱為:建隆元年。
初為帝王,趙玄郎下的第一道旨,便是命蘭台令,擬立後詔書。
「王者握符御宇,繼體守文。保於萬方,允資外輔,率乎六列,實藉中闈。
彰德王氏,賢德溫良,明理曉義,為朕正妻,濟朕艱難,同勤開國,實為良配。
今,寰宇肅清,朕登大寶,允賴相成,宜正位號。欽為永命,立為皇后。」
濟朕艱難。
實為良配。
他用一封轟轟烈烈的立後詔書,履行了他在趙府門前的承諾。
可我,害怕這樣的結局。
柴榮臨死前說的話,在我腦海中迴響。
「蘭因,如果趙玄郎做了皇帝,你與他會不得善終。」
我站在內殿等他。
他向我走來。
身上的龍袍,閃耀人眼。
「老趙,」我開口,莫名哽咽:「我以為平安之後,我們的歸宿,是回趙府喝茶飲酒。在北境陣前,你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他走近,撫了撫我額前的發,神情很複雜。
「蘭因,現在這樣,不好麼?我一直有個理想,結束這紛紛擾擾的亂世,建立大一統的王朝。或許,成為帝王,才能名正言順地南征北討,再也不會有阻礙。」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他註定是光耀史冊的人。怎麼會同我回趙府喝茶飲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