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們有兒子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衾間枕上,還有他的溫度。
我的手心裡,尚余方才的旖旎。
他的抽身離去,讓我怔了片刻。回過神來,我穿上衣裳,追了出去:「老趙!」
帳外沒有他的蹤影。
問衛戍,衛戍指著大營西端胡楊林方向道:「趙將軍策馬往那邊去了。」
我往西奔跑,一路寂靜荒涼。
這個死老趙,好好兒的,突然跑什麼呢?停戰難道不是現在最明智的選擇嗎?他有什麼可生氣的呢?
深夜的胡楊林,在浩浩朔風之中,發出沙沙的聲響。老乾虬枝,靜渡著邊塞千萬年的滄桑。
在廣袤的月光下,我跑入胡楊林,東拐西繞,尋了好一陣,遠遠見趙玄郎坐在一棵粗壯的胡楊下。
他抱著一個酒罈子,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摸著一旁戰馬的鬃毛,道:「我以為你是懂我的。就算所有人不懂我,你也會理解我,堅定地同我站在一起。可沒想到,你比其他人,逼我更甚。」
烈酒渡紅了他堅毅的臉,他拍了拍戰馬的頭:「我的全部所求,不過是想打個勝仗而已,就那麼難麼?朝中人皆以為,主上崩逝,母寡子弱,族屬雄強,我留在北境打仗,懷有私心,你今夜也提醒我,要效忠幼主,輔佐幼主,我趙玄郎在你們眼裡,就是那樣一個乘人之危的小人麼?」
「功業未及建,遺恨在幽州!」
戰馬的蹄子在地上重重地踏了踏,風沙揚起,迷了他的眼。
他揉了揉眼,紅通通的:「就算我知道,最後的最後,結局還是要回去,我也渴望,你同我一道,堅持到最後一刻。」
胡楊的葉子,落在他的臉上。
他伸手,將葉子揉在手心,喃喃道:「賀蘭,如果你在,會怎麼做呢………」
「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越想起你,越孤獨。」
他抱起酒罈,繼續喝著。
我上前,奪過酒罈。
他抬眼看了看我。
半晌,無言。
「老趙,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放了耶律賢?我是不想讓你和新帝生出齟齬。柴榮死在北境,朝中必然眾說紛紜。新帝難保被有心人蠱惑。你若抗旨不遵,只會讓新帝惶恐。你聽從旨意回去,可以堵住悠悠之口,亦可以讓新帝安心。」我直視著他,坦然道。
他起身,步子有些搖晃:「說來說去,你還是為了讓新帝安心。你同我母親、二弟他們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讓我向新帝表忠心。」
「不,我跟他們不一樣。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
我拽住他的衣袖:「老趙,你有兒子,你知道嗎?」
他猛地轉頭,視線挪到我的腹上,充滿疑惑。
見他誤會了,我跌足道:「不,我說的是新帝,柴宗訓,他前世是我們的孩子。我因為救你,捨棄了他。他沒了出生的機會。我們對不起他。你絕不可以和他反目。聽懂了嗎?」
「王蘭因,你在胡說什麼?」他的疑惑變成了驚詫。
我急得雙手扳住他的兩肩:「老趙,你聽我說,我一直以來跟你講的前世,是真實存在的。我,就是陰司的女君。你,是破軍星宿。我們是累世的愛人。從前的賀蘭是我,現在的王蘭因也是我,我為你,舍了心,所以到人間采心。柴宗訓,是我們的兒子……」
他甩開我,上了馬,眼中滿是裹了青苔、裹了瑟瑟北風的疲倦。
「王蘭因,不必說了。你是王家三女,籍貫清楚,父母健在,在開封府長大,有跡可循,怎麼會是賀蘭?新帝乃先皇后符挽櫻所出,記載分明,怎麼會是我們的孩子?你講出這離奇的故事來,無非是想讓我甘心情願回開封。我答應你,回去就是了。」
「你——」
戰馬疾馳,走遠,他喊了一聲:「王蘭因,明日,拔營。」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把我的話,當成杜撰。
如何能讓他相信我呢?
我在水一樣的月色中,往大營淌去。
好在,好在明天就回去了。好在,不管怎樣,這一回,沒有抗旨不遵,躲過了一劫。
石守信等人預想中的血戰場面,並未出現。
趙玄郎號令「拔營回都」,他們雖然不情願,卻也不得不依從軍命。禁軍上下,受趙玄郎統率數年,軍令如山。
大軍浩浩蕩蕩,往南而去。
一路上,趙玄郎都沒有同我說話。
山河壯美,行軍的路上,一路沉默。
隊伍走到定州那晚,就地紮營歇息。子夜,萬籟俱靜之時,一個身影,忽地起身,躡手躡腳往營外走去。
是青桃。
她夜半出營做甚?
我悄悄尾隨其後,見她走到一棵大槐樹後頭。
一個獨眼男人跪在地上,喚了聲:「公主。」
青桃道:「大軍還朝,形勢已定,無有轉圜了。」
獨眼男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道:「不,公主還有機會。隊伍行到離開封城不遠處的時候,您將這個,放在先行軍的伙食中。先行軍暴斃,您放出他們是被朝廷所害的消息,隊伍勢必騷亂,不肯進城。」
青桃點點頭,接過瓷瓶。
獨眼男人泣道:「公主,為了報仇,您受了太多苦了。」
「阿公莫要感傷。國已亡,家已失,親人死絕,河山更換。我劉永寧活在世上,若是不見到後周覆滅,死不甘心。」青桃道。
獨眼男人磕了個頭,起身離去。
青桃將瓷瓶藏於袖中,轉頭,我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她。
那些不得而解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青桃,是前朝公主。所以她有超出常人的膽識、魄力。
她的家國,被後周太祖所滅。在她總角之年,便流亡洛陽。所以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顛覆後周。
她想辦法出現在趙玄郎面前,被趙玄郎所救,是因為趙玄郎是後周最有實力的武將,能成為她想要的「刀」。
六年,六年的歲月,被血海深仇壓著的青桃,還是動了心。
滾釘板那一刻的眼神,是騙不得人的。
她雙手顫抖,面孔上失了血色:「夫人,您,您要告發青桃麼?」
「如果我要告發你,便不會任由方才那個獨眼男人離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是前朝的老太監。」我道。
青桃「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夫人,多謝您。」
「把藥交給我。」我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霎,哆哆嗦嗦將瓷瓶交出來。
「青桃,我不會告發你,相反,我會保護你。但,誰也不能阻止大軍還朝。」我重重道。
「夫人,今夜的事……」她心有餘悸。
「我不認識劉永寧,只識得青桃。」我攙她起身。
「我的人生,早已毀了。大亂之時,我被阿公藏在床下,眼睜睜看著親人都被砍掉頭顱。我是從屍山血海爬出來的。不過是活死人罷了。」青桃淒涼道。
「不,劉永寧的人生毀了,青桃沒有。青桃是我的好友。我與她,還會在趙府相伴。青桃會有一個安穩靜好的人生。」
她看著我,落下淚來。
仿佛「安穩靜好」四個字,只是遙不可及的奢念,她配不上的奢念。
開封府,已然初夏了。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清朗飽滿的桐花,枝枝相連,串串相擁。
朝廷對大軍還朝,很是熱情。
符巧櫻帶著肉團團,出城三十里相迎。
太后、新帝齊齊出動,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隆重。
「趙統領一路辛苦。恰主上初立,屬國南唐為表鄭重,遣太子、太子妃來賀。今夜,哀家和主上,在瓊華殿設宮宴,款待南唐太子、太子妃,與趙統領、趙夫人。」符巧櫻笑道。
趙玄郎俯身領旨。
是夜。
瓊華殿。
符巧櫻和肉團團坐在正當中。
趙玄郎與我行罷禮後,入了席。
太監通傳:「南唐太子、太子妃到——」
我好奇地看向門外,不知這南唐太子妃是什麼模樣。前些日子,我還笑話趙文,總是愛哭,娶不到媳婦。這回見面,他可算娶上媳婦了。
一身雪白袍子的趙文邁步進來,跟在他身後的女子,亦身穿白裙。
我看向她的面孔,驚住了——
這女子竟然跟我的真身,長得八九分相類。特別是那雙頑皮狡黠的眼,簡直是一模一樣。
「南唐太子李煜、太子妃周娥皇,見過大周陛下、太后娘娘。」
我身旁的趙玄郎,酒杯「砰」地掉落在地,他恍恍惚惚站起身來,喚了聲:「賀蘭——」
那女子茫然地轉身。
趙玄郎粗糙的手,伸出,又縮回來,哽咽道:「賀蘭,你幾時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