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半榻風月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搬動雲梯的動靜,攪著清夜。
我疾步走出帳外,準備跟過去,卻見青桃身影一閃,進了石守信的軍帳。
燭火映著帳內好幾個人的影子。
他們密密切切在商量著什麼。
我躡手躡腳,走上前去,貼在帳邊,細細聽著。
石守信的聲音傳來:「我等隨將軍攻取幽州,乃建功千古之舉。然則,抗旨不遵,與謀逆同罪。難道,咱們在北境浴血奮戰,回去要乖乖受那小皇帝和符太后的屠刀麼?」
「末將等不甘心!」
「憑甚深居宮中之人,安享富貴,我等將士,流血又流淚?!」
那幾人紛紛道。
「將軍屢受磨難,卻念先帝之情,始終不肯反。我等跟隨將軍多年,當替將軍行不忍之事,為將軍謀之。待奪下幽州,全軍上下歡慶之際,我等便擁立將軍為帝!」石守信道。
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將領道:「龍袍已按將軍的身量制好。」
說著,取出一個包袱,打開,金絲線製成的華麗龍袍,在燭光的映照下,格外閃耀。
「符太后以幼帝之名,把持朝政,發號施令,禍亂朝綱。國丈符彥卿,乃兩朝元老,手握重兵,在朝中樹大根深。若是他們以扶保幼帝之名,號令天下,討伐我等,這一路歸去,必有諸多血戰。」石守信凝重道。
這時,青桃開口了:「各位,如果幼帝柴宗訓沒了,柴榮後繼無人,符太后和國丈拿什麼號令群雄?屆時,天下各路豪傑,必有多半,投向將軍。如此,將軍登基之路,必將順遂。」
一旁的將領道:「青夫人所說,甚有道理。只要幼帝在一日,便會有人借著他的名頭生事,將軍稱帝之路遍地坎坷。除去幼帝,是當前上上之策。」
石守信猶豫了:「幼帝不過是個孩童,殺了他,是否……」
張衡的聲音傳來:「成大事者,焉能有婦人之仁?柴榮幾次三番,要置將軍於死地,將軍又做錯什麼?當日,劉啟山被誅九族,汴京大道前,鮮血足足流了七日。那些劉家婦孺,又做錯什麼?這些事,旁人能忘,咱們禁軍上下,如何能忘?」
說到激昂處,他頓了頓,繼續道:「太祖皇帝,開國立業,殺了多少人?古往今來,哪個帝王皇位,不是踩著累累白骨而來?事到如今,咱們必須這樣做。」
青桃道:「不停戰,抗旨是死罪,諸位可要想明白了。擁立將軍事成,你們就是開國的功勳。否則,你們就是朝廷的逆賊,闔家難保!」
石守信終是點了頭。
幾人商議定。
我在帳外,聽得寒意四起。
眼下這形勢,若是抗旨,繼續打下去,趙玄郎除了造反,無路可走!
就算他不願反,朝廷也容不得抗旨的武將,他的手下也不會甘願回去送死。腥風血雨,由不得他!
我怎能看著肉團團和趙玄郎走到那一步?
必須停戰!
這是唯一的退路。
停戰,趙玄郎和肉團團才有君臣親睦的可能。他才能回去,安然做他的都虞侯、殿前都檢點。肉團團才能安然坐在龍椅上,免于禁軍將領的謀害。
幾匹千里馬從南馳騁而來。
為首那匹馬上坐著的,是趙府的管家。其餘幾人,皆穿著帶雲紋的衣裳,像是宮裡的侍衛。
管家到了大營,勒住韁繩,從馬上滾下來,急急喊道:「大公子,大公子……」
聽營外的衛戍說趙玄郎攻城去了,連忙屁滾尿流地追過去,頭上的帽子掉了,都顧不得撿。
戰場。
雲梯高聳,趙玄郎帶頭爬上去。身後的士兵,也跟上來。深夜戰火燃起,血肉橫飛。
趙玄郎勢不可當,城門的契丹兵,被滅了多半。
「砰!」
趙玄郎指揮兵丁抱著粗木重重向城門撞去。
屹立了千年的幽州城門,發出雄渾的聲響。
千鈞一髮,管家奔至趙玄郎身邊,哭泣喊道:「大公子,快停下,大公子!」
趙玄郎轉頭,見到管家,很是吃驚:「你怎麼來了?」
管家擦了擦眼淚:「大公子啊,幾日前,府上正在給二公子辦喜事,新帝和太后突然派兵,把趙府上下兩百口全都帶走了!喜宴都被掀翻在地!二公子和符家三姑娘的婚事,不作數了!上頭說,大公子您若是不肯帶兵速速回開封府,就要把趙府闔家滅門!」
「你說什麼?」趙玄郎一把揪住管家的領口。
管家顫巍巍從懷裡扯出一件舊了的披風來:「大公子,這是老夫人讓老奴捎給您的。您看看,這件披風,您還記得嗎?這是您弱冠之年,第一次出遠門,老夫人親手給您縫的。一針一線,全是老夫人的慈母之心啊……這麼多年了,老夫人一直留著,說看見它,就像看見大公子您在身邊一樣……」
趙玄郎接過披風,眉心動了動。
「母親竟還留著它……」
「大公子,老夫人是您的生身之母,您能看著她老人家因為您,命喪黃泉嗎?趙府是您的家,被關進牢里的,是您的家人啊。」管家磕著頭。
趙玄郎凝視城門,不語。
管家嘆了口氣,道:「哎,大公子,老夫人說,您若是執意要戰,她不怪您。您的罪孽,她願意扛著。您安心活在世上,搏您的榮華。母子連心,血肉至親,您好好兒的,老夫人也就放心了。」
這番以退為進,簡直就是在誅趙玄郎的心。
他頹喪低下頭,沉默良久,發了「暫且休兵」的指令。
硝煙散去。
他踉蹌轉身,走一路,踏一路的猶疑。
俘虜營。
瀰漫著屍臭和陰濕的霉味。
我摸黑閃身進去。
躺著的耶律賢,在黑暗中警醒地拱起身來。
我「嗖」一聲從袖口摸出短刀。
他往後挪動著:「小大姐,是你?你要做甚?殺了本王麼?」
我沒有答話,一步步走近他。
他傲氣、恣睢的面孔上,第一次流露出懼意:「小大姐,你何必要這樣?殺了本王,你有何益處?本王認賊作父,忍辱負重,整整八年,為的就是奪回契丹皇位。你要相信本王,非池中之物。本王許你,許你……」
我手中刀鋒一閃。
他喊叫一聲,閉上眼——
而我拿刀割斷的,只是他身上的繩子,並不是他的脖子。
他驚魂未定,臉色蒼白,睜開眼。
我俯身,揶揄道:「這不是不可一世的契丹小王爺麼?怎麼膽子比芝麻小?」
「本王,本王只不過……」他強自解釋著。
我一擺手:「得了,你快滾吧。」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小大姐,你,你要放了我?」
「是。快滾。」我乾脆道。
他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走了幾步,還是不敢相信,轉過身,好像怕我有後招似的:「小大姐,你怎麼會突然放了我?」
我拿刀比畫著,喝道:「還不走?」
聖旨上既說放了他,我便來放了他。
如果不是想要趙玄郎順從聖旨、停戰,真不想白白便宜了這小崽子。
「走走走,我走,馬上走。小大姐,你花容月貌,菩薩心腸。不管什麼原因,你記得我那句話,待我奪權成功,做了契丹的皇帝,你可以向我任意提一個要求。上天入地,只要我耶律賢能做到,絕不推諉!」
耶律賢說完,一躍離去,身影融進無邊黑夜裡。
遠山朦朧。清月似紗。
從俘虜營出來,我邁入趙玄郎的軍帳。
他披著管家送來的那件舊披風,坐在燈下,緊緊皺著眉,思索著。他的身影,被燭光鍍一層寂寥。
臂彎上,兩道新傷,壓著舊傷,血淋淋的。
我從身後抱住他。
他在感知到我的那一霎,凝重卸下,孤獨靠岸,淌出孩童的悲傷。
我將臉埋在他的脖頸間,親吻他,濡濕他的堅毅,溫暖他的傷口。
除去大婚夜,我從未待他如此熱情。
他剛硬的身軀,從戰事中抽離,春風吹過,繁花盛開。
他轉身,抱著我,緘默地走到軍榻邊。
他將我輕輕放在榻上,脫去袍子,覆身過來。
久違的親近。
久違的歡好。
在滿是鮮血和狼煙的北境軍營,愈加繾綣。
「多想攻下幽州,同你在開封府,安然一世……」他呢喃道。
我輕輕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我已經把耶律賢放了。我們明兒就回去吧。」
良夜戛然而止。
他坐起身來:「王蘭因,你說什麼?」
我看著他,道:「我說,我已經把耶律賢放了。我替你做了決定。新君既來了旨意,你就別遲疑了,停戰吧。我們明天就回去。回到開封府,你做新君的忠臣,好好輔佐他,幫助他。」
他披上袍子,眼中的熾熱褪去,起身,走出軍帳,留下半榻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