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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貶作馬夫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柴榮不語。

  短暫的沉默,凝滯了。

  趙玄郎脖頸邊的劍閃著寒光,仿佛下一霎就要飲血。

  我未及多想,撲上去奪他的劍:「老趙!」

  趙玄郎將劍握得很緊,我竭力搶奪,他躲閃著,我跌坐在地。

  柴榮忽而緩步走向我,他俯身,向我伸出手。

  「蘭因,你的傷口,還疼不疼?」

  我沒有回答。他伸出的手,僵在一片空蕩中。

  他注視著我,聲音輕柔極了:「你這幾日在邊境吃了不少苦吧。瘦了許多。」

  我仍是沒有回答,起身,欲再度去奪趙玄郎的劍。

  柴榮站起身來,負手而立,道:「趙卿,君臣一場,朕並無處死你之意。這些年,朕待你不薄,將禁軍交給你,拔擢你為殿前都點檢,給了你位極人臣之榮。朕接到李筠奏報,說你在邊境被俘,朕嘆息扼腕。你筮仕十載,知道武將被俘,意味著什麼。加之,現在契丹四處散播消息,言稱你已經投奔他國,做了北院大王,叫朕如何不怒?滿都城流言紛紛,叫朕怎能不命人捉拿你?」

  頓了頓,他又道:「把劍放下吧。朕非昏聵之君。你到底有沒有投敵,朕會命李閣領詳查。在此之前,你不可再回軍中。官職、俸祿,都要停掉。你可有異議?」

  趙玄郎終於放下劍,半晌,俯身道:「臣無異議。」

  柴榮沉吟片刻,道:「宮中的馬廄,缺一個餵馬的馬夫。你在軍中多年,常與戰馬打交道。這差使,便交給你吧。」

  這個決定讓所有人意外。

  我想了想,柴榮讓趙玄郎去宮中做馬夫,不僅能向眾人宣示他不殺舊部的仁慈,還能將趙玄郎放在眼皮子底下監視、隔絕趙玄郎與禁軍的聯絡。

  一舉多得。

  只是,堂堂的禁軍統領,一朝被貶為馬夫,是何等的羞辱!

  趙玄郎手上的青筋暴起。

  「趙卿,你既自言對朝廷忠心耿耿,那麼,不管是做將軍,還是做馬夫,都是為國盡忠效力,為朕盡忠效力。上馬帶吳鉤,翩翩度隴頭。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你說,是不是?」柴榮道。

  趙府的院落里,黑壓壓跪了滿地的人。

  趙府上下兩百口,都緊張地等待著君王的處置。

  良久,趙玄郎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他身上與契丹兵士作戰的累累傷口,尚未結痂。趙府滿門的安危,他不忍不顧。昔日的禁軍屬下,他不願牽連。

  他選擇了隱忍。忍下不公,忍下屈辱,忍下苦澀。

  這大概是趙玄郎最為狼狽的時刻。

  我看著他凝著血的皺巴巴的袖袍,一霎時酸楚極了:「老趙,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做甚!我又不是去享福的!滾回你娘家待著去!」他吼著,甩開我。

  死老趙,你這樣當著柴榮的面,跟我撇清關係,是想讓柴榮莫要為難我吧?你總是兇巴巴的,其實傻得要命。

  我死死揪住他的袖袍:「不行!我就要跟你一起去!我跟著你又不是為了享福。咱倆還沒和離呢,你休想甩掉我!」

  他扭過頭去,不搭理我。

  我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樣,跟著趙玄郎進了宮。

  一路上,柴榮坐在皇輦上,目光深沉。

  馬廄,在宮苑西北角最荒僻的角落。趙玄郎在太監的引領下,往馬廄而去。我跟著他往前走,不多時,一個小宮人急急追了上來,喚道:「王宮令——」

  我看她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她是誰。

  小宮人道:「王宮令,奴婢是照顧太子殿下的紅菱,跟您共事數月,您忘了嗎?」

  我想起來了。

  怪不得她叫我「王宮令」,原來是在萬歲殿當差的宮人。

  「有何事?」我問道。

  小宮人猶豫了一番,咬牙道:「實話告訴您吧,前幾日,太子殿下夜裡頂風去豹房,凍著了,一直咳嗽。吃了好些藥,不僅不見好,反倒加重了,太醫說,恐有喘鳴之症……太子殿下不讓奴婢告訴您,可奴婢知道,他總是念著您,想著您。方才奴婢聽說您進了宮,忍不住偷偷來找您。您若去看看太子殿下,他一定很高興。」

  「喘鳴之症」這幾個字,像一盆細碎的寒冰,從頭到腳淋得我一陣疼。我奔向萬歲殿。

  隔著窗戶,便聽見咳嗽聲。

  我大踏步邁進萬歲殿東殿,見肉團團躺在榻上閉著眼,小臉兒咳得潮紅。

  「肉團團……」我趴在榻邊,撫摸他的臉頰。

  他睜開眼,眼神閃過一瞬亮光,又黯淡下來:「娘親,你怎麼來了?我跟他們都說過的,不許告訴你。」

  「為什麼不讓娘親知道?」

  他抿了抿嘴角,小心翼翼道:「娘親,雖然你跟父皇都不告訴我,但我總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不好的事。我不怕別的,就怕你受委屈。我從前總想讓你跟父皇在一起,這輩子做我名正言順的娘親。但是現在,我,我不想了。娘親已經很難了。我只願娘親做自己喜歡的事,想同誰在一處,就同誰在一處。」

  「肉團團……」

  「輪迴道黑極了,冷極了。可是,娘親,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只是遺憾,沒有來得及與你相見。我在你肚裡的時候,你給我唱的歌謠,我都記得。轉世之後,我能與娘親重逢,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我很滿足了。真的。娘親,你過你的生活就好,不用顧及我。娘親快樂,我也會快樂的。」

  我抱著他,悲從中來。

  我衣不解帶地照顧肉團團整整三日,沒有合眼。

  治喘鳴之症的龍膽草,很苦。

  我試圖往裡加甘草,加飴糖,自己一遍遍嘗了,方餵給他。

  正月的開封府,仍是寒風刺骨。半夜,肉團團睡熟了,我聽到屋頂噼里啪啦作響,走出殿外一看,原來下了雹。

  我連忙往馬廄跑去。

  馬廄的草棚子,何以禁得起雹這樣砸?

  宮裡的人,都是揣度上意行事的,趙玄郎淪落至此,那些人只會暗做手腳,雪上加霜。萬一趙玄郎熟睡的時候,屋頂塌了,他可真就是死的不明不白了。

  到了馬廄,果見屋頂被砸得搖搖欲墜。

  我尋了苫和樹枝,三兩下爬上去,將屋頂扎牢實。

  忙活許久,終於弄好了,我爬下來,走入馬廄。

  趙玄郎睡在一張簡陋的破床上。

  熬了幾晚沒睡,又修了半宿的屋頂,我睏倦至極,竟不覺挨著他睡著了。

  夢裡,看到肉團團和小豹子百歲奔向一座驛站,趙玄郎手持刀劍,身後跟著千軍萬馬,他身上穿的,居然是一件龍袍。那驛站上方,黑黝黝的匾額上寫著三個字:陳橋驛。

  我想看肉團團和百歲到陳橋驛做什麼,夢境卻突然抽離了。

  我蜷縮著身子。

  迷迷糊糊中,一個吻落在我額上。

  「王蘭因,你修的屋頂真難看,跟你一樣難看。」趙玄郎的聲音裡帶著幾許克制的歡愉。

  雹停了。風也靜了。他撫了撫我額前的發,大大的手掌,有粗糙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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