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滴眼淚
2024-10-27 16:16:32 作者: 棉花花
萬歲殿,柴榮從案牘中抬起頭來。
肉團團向柴榮稟了今日豹房中的事由。
李公公跪在地上,言辭鑿鑿:「主上,太子殿下,老奴冤枉啊。老奴告了假,不在宮中,豹房的意外不干老奴的事啊。老奴當值的時候,可從未出過差錯,太子殿下還誇過老奴。老奴素來盡職盡責。」
直到侍衛將那被咬斷左臂的小太監抬了上來,小太監清晰地指認了李公公,把李公公如何準備好吃食,又是如何誆騙他在太子面前討賞的話講了出來,兩兩對質,李公公才慌了。
柴榮一拍桌案,道:「朕最厭這等背主的刁奴,你以為做過的事,真可瞞得滴水不漏?只需去內侍監查一查採買記錄、豹食領取記錄,一切便可分明。說,是誰指使你這樣做?若再不說實話,便將你處以極刑,在宮門口,一刀一刀地凌遲!」
聽及「凌遲」二字,李公公打了個哆嗦,不斷磕頭,道:「老奴前幾日,接到洛陽家信,侄兒要娶妻,兄長又病重,家裡急需銀兩。老奴身上,實在沒有那麼多錢。今日四更天,老奴剛給母豹接了生,有個戴著面具的女子,來找老奴,她給了老奴一百兩黃金,教老奴怎麼做……老奴一時貪財,便,便,便答應了……」
「戴著面具?」
「是,戴著面具,老奴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她也不許老奴問,只說,收錢做事便好,知道那麼多,沒有益處……老奴句句屬實,有半句謊言,天打五雷轟……」李公公滿臉懼色。
事到如今,李公公是不敢撒謊的。
看來,那背後之人,戒備心極強。
害人的法子,思慮周全。
柴榮想了想,喝道:「你細細想想,除了戴著面具,那女子可還有別的特別之處?」
李公公回想著,道:「那女子身上……有一股藥味兒,說話有鼻窒之音,像是,像是著了風寒……」
柴榮吩咐王總管,道:「闔宮細查,凡是著了風寒的女子,全都帶過來。」
「是。」
宮裡的女子,數千人。王總管挨個兒去查。
半晌,三個女子被帶到萬歲殿:一個是御花園負責灑掃的女婢,一個是司珍坊的女使,還有一個,是會寧宮杜貴妃身邊的二等宮女墨香。
這三人,身量沒有太大的差別,都得了風寒,有鼻窒之音。
再加之,四更,天還沒亮,黑漆漆的,李公公看得不大分明,故而,辨來辨去,辨不清楚。他又不敢胡亂指認,心急火燎,束手無策。
不一會兒,太監通傳:杜貴妃到——
在這風口浪尖上,她倒是主動來了。
柴榮皺了皺眉,命她進來。
杜貴妃進來,先是關切地問及「太子有無受傷」,聽聞太子平安後,直念「菩薩保佑」。
爾後,她柔聲道:「主上,方才王總管到會寧宮帶走了墨香,臣妾想著,不能擾王總管公務,便沒有攔阻。但,臣妾不想讓主上誤會,擾了聖斷,事情還是說清楚的好。熙謹前些日子生病,臣妾向觀音發了願,後來,熙謹好了,臣妾總惦記著還願。昨兒晚上,臣妾命墨香和幾個宮人一道,去了城西的觀音廟,做了場法事,今兒晌午才回來。」
柴榮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杜貴妃道:「主上,您可以傳來宮門侍衛,問個究竟。亦可查宮人進出宮的記錄,一目了然。還可傳觀音廟的一干人等,前來指認。」
她一副坦然的模樣。
果然,宮門侍衛皆說,今日晌午,見墨香同會寧宮的幾個宮人一道回宮。
宮人進出宮的記錄上寫得清清楚楚:墨香昨夜亥半離宮,今日午時回宮。
查完這些,杜貴妃跪在地上,含淚道:「主上,臣妾莫名捲入是非,雖非臣妾的錯,但臣妾不願讓主上為難。臣妾願交出主理六宮之權,並懇請主上,將臣妾母子趕出宮外,去守皇陵,臣妾絕無二話。」
柴榮沉吟道:「無有證據,談何發落?都退下吧。李公公和這三名宮人,都交與內侍監審理。內侍監的嬤嬤們,審宮人倒是頗有法子。」
杜貴妃沒有再說什麼,道了聲「叩謝主上」,便溫馴地告退了。
我瞧著這個說話滴水不漏的女子,有股說不上來的寒意。
論傷害肉團團的動機,會寧宮最為可疑。
如果肉團團早夭,依齒序,便輪到二皇子做太子。
她第一次見到我時,我是肉團團身邊的女官,符巧櫻為難我,她幫我解難。
她御下親和,廣於施恩,宮裡每個人都說她好。
這些日子,宮裡發生了那麼多事,她次次都卷進來,卻次次都與她無干。
她做事周至,做人周到,挑不出毛病來。
越是這樣,越讓我覺得奇怪。
聯想到上回耶律賢口中的「銀鏡」,我給趙文寫了封信。杜貴妃是南唐貢來的女子,親眷都在南唐。趙文現在用著李煜的身軀,是南唐的王子。我讓趙文將杜貴妃在南唐的家人,送到開封來。我要一探究竟。
肉團團奔至豹房,我緊緊跟在他身後。
小豹的痛苦,讓肉團團非常難過。
許是他想起了上一世那個剛出生就死去的自己吧。
守著小豹的太醫回稟道:「太子殿下,臣每隔兩刻鐘,便給小豹灌下催吐的湯藥,到現在,小豹已吐了四回,腹中之物,差不多都吐空了。」
「想法子,一定要想法子救活小豹,救活它……」肉團團喃喃道。
他把小豹抱在懷裡:「本王給你取個名字,叫百歲。你要長命百歲。好好兒活著。」
小豹子濕漉漉的眼神看著肉團團,似聽懂了一般。
我陪肉團團一起,守著小豹到黃昏。太醫端來湯羹,小豹伸出舌頭,無力地舔了幾口。肉團團笑著抬頭喚我:「娘親,百歲終於能吃東西了。」
「它會好的。百歲會陪著你,一起長命百歲。」我認真道。
幾日後,我收到趙文的回信,他準備親送杜貴妃的父母家人過來。
臘月廿三,祭灶節。趙府上上下下,忙忙活活的。趙玄郎依舊在軍營,沒有回來。
天快黑的時候,門外有個衛戍來告訴我:夫人,南唐的人,到城外驛站了。
算算趙文說的日子,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我為防宮裡杜貴妃聞風先出手,便急匆匆趕去城外驛站。
走到半路,碰到從演武場回來的王駿因,他問我:「妹妹做什麼去?」
我沒回頭:「我有要緊事。」
他笑著一把將我拉上馬,道:「哥陪你去。」
王駿因話多得不得了,一路念叨著跟趙玄郎在軍中的情形,恨不得將趙玄郎誇成一朵花,我捂住耳朵,不肯聽。
馬到了驛站。
果見幾個身穿南唐兵服的人,站在門口。
我連忙跑進去,王駿因跟在我身後。
一個南唐侍女引著我們進了二樓的一間屋子,裡頭坐著幾個穿著南唐服飾的人,見我進來,他們皆站起身。有個男子,背對著我,站在窗邊。
侍女掩了門。
我走進去,拍了拍男子的肩。
他轉身,卻不是趙文。
他俯身向我道:「趙夫人,在下是王子的親隨,他來的路上,在江邊受了點傷,耽擱了,吩咐在下將您要的人,先送過來。」
「他的傷怎麼樣了?」
「不打緊。您放心。」男子頷首道。
他指著一對中年夫婦,道:「這位,是杜貴妃的父親杜常禮,這位,是杜夫人。」
那對中年夫婦道:「敢是瓏兒和熙謹在宮中出了什麼事麼?」
我搖頭,想說什麼,卻覺眼有些花。
那婦人攙我坐下,關切道:「趙夫人怎麼了?」
我坐下那一瞬間,一掌推過去,那婦人機敏地閃開。「你們根本就不是南唐人!」我道。
王駿因拔出劍,道了聲:「妹妹小心!」
那幾個人目露凶光,將我和王駿因圍住。
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聞之迷醉。
我運功發力,十成的力氣,竟使不出三分。
這花香一定有毒。
我屏住氣息與他們廝打著。
王駿因亦中了毒,但仍然竭力護著我。
那婦人打開一個黑罈子,罈子里爬出了好多蜈蚣。
蜈蚣密密麻麻爬向我。
「妹妹——」
王駿因一把抱起我,用劍斬著地上的蜈蚣。
一隻蜈蚣,猝不及防順著劍爬上來,咬了一口他的手。
他打開窗戶,抱著我跳下去,落在馬背上,一夾馬肚,馬奔跑起來。
臘月的風好冷。
王駿因的身軀,也越來越冷。
「喂,你不是很多話嗎?怎麼不說了?你說啊,我聽著呢。」我慌亂地拍著他的臉。
他大大的眼睛耷拉著:「妹妹,你不能有事。」
我看著他,竟有一種遙遠的親切感。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是你哥。哥疼你是應該的。你不管做了什麼錯事,哥都給你兜著。」他那張看起來很兇的面孔,漾滿了粗暴的柔情。
在臘月沉肅的夜色中,在他懷裡,我掉了到人間的第二滴眼淚。
雲泥人海幾朝暮,黃泉彈指生死。一幅又一幅的畫面,在我眼前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