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他不忍心殺她

  「我沒事。就是憐憫這小小孩兒，尚在襁褓之中，便沒了母親。剛剛，若我能快一點，或許來得及……」馬南星說著，甚是自責。

  朱重九道：「你已經盡力了。剛剛差一點，連你自己都沒命了。」

  馬南星不語，朱重九環顧四周，他喚來里正，問這嬰孩還有什麼親屬。

  里正答：「這戶人家姓沐，男人一年多前在山裡打獵，被毒蛇咬傷，不治而亡。小娘子是個剛烈的，不肯改嫁，守在這裡，生下遺腹子，養到如今十一個月，竟出了這樣的天災，可憐，可憐啊。」

  「孩子的父親母親，可有兄弟姊妹？」

  里正搖頭：「沒有。這孩子的父親，是個孤兒。他的母親，是從黃河那邊逃難過來的，來的時候就無有親眷，據說，都被洪水捲走了。」

  「那當如何？」朱重九斟酌道。

  馬南星懷裡的嬰兒睜大眼睛看著她，小手往她臉上伸，似與她有千絲萬縷的緣分。

  馬南星心中升起一股別樣的情愫，她向里正道：「我，我想收養這孩子。」

  里正道：「姑娘若有這善心，當然好。」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沐瀛。」

  馬南星喚著嬰兒的名字：「瀛兒，瀛兒，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義子了……」

  嬰兒似聽懂了一般，被雨水淋得發烏的小臉兒，朝著她笑。

  朱重九看著馬南星，這姑娘，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處境麼？從臨安被擄至此，尚未得自由，就要管別人的閒事？

  他輕咳一聲：「這麼大的事情，你就這麼決定了？」

  「是。」馬南星道：「幾年前，我爹娘被倭盜殺死，我差點兒被倭盜搶去做船妓，幸得我乾娘救了我，收我為義女，給我一條活路。我乾娘能救我，我為什麼不能救這個孩子呢？」

  白若梨給了她寬廣的母愛，讓她懂得什麼是大仁大義，是而，少女馬南星對這世間的弱者心懷善意。

  朱重九不由地生出同病相憐之感。

  看這女子爽利豁達，竟有如此坎坷的過去，與他一樣，無父無母，被養母收容。

  他沒有再說什麼，默許她帶孩子回山寨。

  臨走前，馬南星將腕上的一隻玉鐲、懷裡的一枚金觀音吊墜、頭上的一支銀釵留了下來，交給里正，說此番村里受了這麼大的災，村民們修葺房屋定需要不少錢財，這些首飾就當她儘自己的一點力量吧。

  里正連忙道謝不迭。

  馬南星的那些首飾，是乾娘白若梨給她的，她素日裡十分珍愛。

  然則，眼下，她覺得救災才是最重要的。

  朱重九脫下黑袍，裹在嬰孩身上。

  一行人到巳半時分，才返回山寨。

  暴雨過後的山路，泥濘難行。

  在山寨門口，馬南星險些被泥下的石頭絆倒，她緊緊抱著嬰孩，一旁的朱重九攙了她一把。

  親歷過一場生死險境的兩人，儘管彼此什麼話都沒說，卻有一種深深淺淺的默契。

  喬夫人在檐下，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晚間。

  朱重九在議事堂翻看一本《資治通鑑》，喬夫人端著一碗甜麵湯走了進來。

  「見你沒睡，恐你餓了，給你送碗湯來。阿娘親自下廚做的。」喬夫人柔聲道。

  朱重九接過湯，頷首：「叫阿娘費心了。」

  喬夫人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喝湯，笑道：「還記得從前，阿娘帶著你在寺廟裡討生活的情境麼？每回你發熱病了，什麼也吃不下，只想喝阿娘做的甜麵湯。」

  她說起小時候的舊事，不免又讓朱重九念及她的養育之恩。

  「阿娘慈愛，兒沒齒難忘。」

  「重九，阿娘跟你在這山寨里住了好些日子了，問了你好幾次，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你總是沒跟阿娘說。阿娘心裡，七上八下的。」

  「兒只是不想讓阿娘操心。」

  喬靈兒嘆道：「你殺了你表舅，阿娘原諒你了。你說，想靠自己，打出一片基業，阿娘也相信你了。阿娘想聽你交個底，你打算什麼時候發兵臨安？」

  朱重九沉吟道：「再等等。」

  「雁南關破了，現在正是舉國上下，民心不安的時候，你還想等到什麼時候？你莫不是想等著朝廷將你招安吧？」喬夫人道：「新帝不過是個宗室子，你才是先帝的親兒子，難道你等著那宗室子給你封個一官半職，你就滿足了？」

  「阿娘怎可如此揣測！」朱重九眉頭深鎖。

  「既你無此意，那你把那個丫頭殺了吧。」喬夫人道。

  「阿娘說什麼？」

  「我說，你把宮裡來的那個丫頭殺了吧。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可是進宮選後的人。怎麼會被丟到這深山來？或是宮裡頭故意安排的，也未可知。那丫頭好有本事，來了才幾天，就跟你那般親密了。還從山下帶了個孩子回來。接下來要怎麼樣？是不是帶你回臨安向新帝俯首稱臣？」

  朱重九道：「阿娘想多了！她確是被姓賈的所害！兒也沒有跟她如何親密，不過是昨夜下山救災，她跟著去幫幫忙而已！阿娘若不喜歡，兒再不與她說話便是。」

  「就算如你所說，那更該殺了她。以免將來帶來禍端，影響你的大業。殺了她，乾乾淨淨，沒有絲毫憑據，這盆髒水，怎麼也潑不到你頭上。」

  燭光映著桌上翻開的書。

  朱重九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不知從幾時起，他開始抗拒阿娘張口閉口提及喬家、提及她對他的恩德，他開始抗拒阿娘武斷地指揮他，他開始抗拒阿娘安排他的人生，他開始抗拒阿娘眼裡慾念的光。

  小時候的那份溫馨仿佛蒙了塵。

  誰又想永遠戴著枷鎖活著呢？

  「阿娘，兒累了，此事以後再說吧。」他起身，朝外走去。

  留下喬夫人端著空碗發怔。

  朱重九在寨子裡走著。

  雨後，山里瀰漫著草青氣。

  他到值房跟幾個兄弟喝了些酒，忽然感到徹骨的孤獨。

  他生命的出處，他未曾謀面的親生母親，那個叫方靈山的悽慘女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的養母，喬阿娘，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不斷地給他講述著仇恨。

  他真的很累。

  「雙燕歸飛繞畫堂，似留戀虹梁。清風明月好時光……」

  他聽見一陣輕靈的歌聲。

  抬頭一看，原來他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馬南星住的屋子前。

  門窗開著。燈火昏黃。

  她唱著曲兒哄嬰孩。

  眼前的畫面，讓倦怠的他，覺出了些許溫馨。

  她看見是他，素淨的臉上有了笑容：「你知道麼？剛剛瀛兒居然伸手要摸兵器呢，你說，他長大以後，會不會是個大將軍？」

  「會。」朱重九說：「沒準兒還會成為一方諸侯。」

  她眼裡好像有無盡的清風明月好時光。

  他不忍心殺她。

  他不知道，半個時辰前，她抱著嬰孩去議事堂找他，在門外，不小心聽到了他跟喬阿娘的談話。她已經確定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