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言•宮斗 >昭陽殿 > 第206章 我愛你,是最殘忍的情話

第206章 我愛你,是最殘忍的情話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他曾經是想抓住的。

  他想抓住的很多。

  江山,子民,祖宗的基業,金鑾殿上的乾綱獨斷,他喜愛的女子,他疼愛的孩子。

  可越臨近死亡,他就越能品嘗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這一生,他想抓住的,都沒能抓住。如滿園芍藥開落,如風逝於指間。

  他剛登基時,發下宏願,要創一個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他用盡了全力,做到了「天命中興」。然而,不過是曇花一瞬。父兄留給他的,是一個積弊已久、冗官冗兵冗費的破碎河山,他拼命縫補,也沒能復原。身為劉姓子孫,他不能打破先人留下的「重文抑武」的祖制。這是讓他深感無奈的桎梏。

  異族窺伺,朝野動搖,他維安數十載,身體如塌下的斷壁頹垣。

  後宮陰謀重重,他辛苦栽培的子嗣,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

  邊境戰火紛飛,他最疼愛的女兒知意,血灑疆場。

  他的希冀一寸寸枯敗。

  他願意放手了。

  不見昭陽宮內柳,東風一夜到瑤州。

  當他對她說出「忘了這宮廷」五個字的時候,他內心酸楚而釋然。她似雁飛來,又似雁飛走。他的生命停滯了,她還有遼闊的下半生。甚好。

  烏蘭沒有接那兩道通關文牒。

  她看著阿九。

  她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凝神看著他了。她的眼裡有青鸞,有遠山,有輕煙,有他們所有所有曾經擁有的繾綣。

  「你知道知意之棺剛回那晚,我去做什麼了嗎?」烏蘭道。

  阿九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我知道,你去見了……」

  「不,你不知道。」烏蘭猶豫一番,將知意寫給段義平的那封信從袖中取出來,遞給阿九。她輕聲道:「我知道,你看了這封信,可能會憤怒,會氣惱。但我還是決定給你看。橫豎,這件事,我已經做了。我只是想滿足女兒的遺願。我希望你同我一樣。知意走得太早了,我們能給她的,太少了。如果連她最後的心愿都不能滿足,我會很不安。」

  阿九的視線已經很模糊了,看什麼都晃晃悠悠的。

  他艱難地把信看完了,沉默好久,終於嘆了一聲:「罷了。」

  他嘔出的膽汁的味道,夾雜著藥味,混著香爐里的安息香,在門窗閉合的寢殿,氤氳出極苦澀的霧氣來。那霧氣包圍著阿九和烏蘭,把他們的心,纏了又纏。

  「十四歲那年,我做了大理段王爺的王妃。大理有很多寺廟,夜夜都能聽見佛音。段王爺是個很溫和的人。他因為對我生情,誤判了形勢,相信西狼,拒絕了中原方硯山將軍的聯兵計劃,失去進攻西狼的絕佳時機,最終導致滅國。大理國破那天,仿若人間地獄。他在烈火中剃度,飄然而去。因為這一點,我始終心懷愧疚……」

  烏蘭第一次對阿九如此推心置腹。

  從前,她總是覺得,他的多疑,會曲解她。他的喜怒無常,會禍及老段。他的雷霆之怒,會讓他們本就脆弱的夫妻之情,風雨交加。

  她有她的驕傲。草原女子的驕傲。不肯低頭。

  她覺得他應該懂她。

  沒想到,他到彌留之際,還深深地認為,她對老段有男女私情。

  他此刻這樣的成全,他以為的大度,不是她需要的啊。

  「稟皇后娘娘,回魂散煎好了。」小宮人在門外道。

  「送進來。」烏蘭道。

  門推開。

  小宮人走進來,將藥碗遞到烏蘭手中,躬身退下。

  烏蘭舀了一匙藥,送到阿九唇邊。

  然而,剛餵下去,藥便從嘴角流出來。

  他已經水米不進好幾日了,湯藥亦是送不下去的。

  烏蘭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越來越微弱的心跳,眼淚又落下來。她難以開口的話,終於像小溪涓涓流出,在這生離死別的病榻前,在這又遠又近的雲端。

  「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就是你,阿九。我對你有過怨懟,有過憎恨,有過心涼,可是,你始終是我心裡的人。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可是,我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它不會撒謊。好多次,我都想一走了之,可就是被絆住了,走不了。我不是被孩子絆住,不是被宮牆絆住,我是被自己的心絆住了。你給過我家的感覺,那些美好,我都記得……」

  她的話,讓阿九死寂的眼裡,有了一霎的光亮。

  那是回魂散做不到的事。

  「昭陽,你說的……可是真的?」他問了一聲,又趕緊斂了口,生怕下一刻便被否定。他不要否定的答案。他愛極了這樣的感覺。哪怕是被欺騙,也是好的啊。

  「我發誓,我向長生天發誓。你知道的,草原人,永遠都不會欺騙長生天。」

  阿九嗚咽起來。

  他像孩子一樣嗚咽起來。

  「昭陽,昭陽,昭陽……」

  他一聲聲地喊著。

  每一聲都在空蕩蕩的昭陽殿,繞了又繞。

  「我沒能振興祖宗的基業,沒能報了母妃大仇,沒能洗刷昌啟之恥,沒能留下子嗣承繼香火,昭陽,我是個失敗的君王。一生空憾……我仿佛聽見了宮裡的喪音……昭陽,何幸,何幸,這個時候,你在我身邊……」

  天上人間紅塵路,忘川孤影踏黃泉。好在,他還能在生命的末尾,握住一份夫妻之情。

  這是他滿身疼痛中,最大的溫暖。

  烏蘭將他抱得很緊,很緊。

  他的身軀慢慢涼下去。

  她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像是要葬了他。這昭陽殿,華麗又蒼涼的昭陽殿,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

  「昭陽,告訴他們,立小五為嗣。身後事,我顧不上了,江山……江山,就交給他了……是福是禍,就看他的造化了……告訴他,不能,不能向蠻人投降,不能……不能辜負了知意的死……」阿九氣若遊絲地說道。

  烏蘭點頭。

  燈台上的燭火,燈芯啪啦一聲。

  她看著阿九的眼睛,即將合上。她附在他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小五,他是我們的兒子。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天命十三年端午節,我在景雲觀生下的,是一對龍鳳胎。小五為兄,知意為妹……」

  阿九的雙眼,帶著許多紛雜的心緒,悠悠地合上了。

  他在這句話的末尾,斷了氣。

  烏蘭抱著他,無聲地坐了很久很久。

  御花園裡的六月雪,一日之間,開得旺極了,像是悄然掛了喪。

  一聲「官家駕崩——」,在脈脈西風中,響徹宮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