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他只看到一口棺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乾乾淨淨」四個字,宛如在凌割劉憫的良心。
他知道,那道坎,她從來都沒有邁過去。
因為,她心裡沒有他。
縱便知道他們並非親兄妹,她也無法接受他。
她心裡另有其人,才如此不能原諒他與她有過的那一夜。
他克制著酸楚,問她:「段王爺,他是誰,他在哪兒?」
知意的臉上再度湧現出一絲羞怯,就如她那日說要送信回臨安時的羞怯一樣。
「他是落入人間的謫仙……他在鳳凰山深處……他每天都可以看見皇宮的燈火,聽見皇宮的更鼓……憫哥哥,你派人去將他找來,好嗎?」
原來,她要求他的,便是這件事。
劉憫望著知意的臉,望著顫巍巍的燈火,道:「好,哥答應你。哥將他找來。」
他顧不上去想,這個段王爺是什麼身份了。
是匪,是賊,是敵,是友,都不重要了。他不想讓知意留遺憾。
他派了軍中幾個得力的兵丁回臨安,下令,縱是把鳳凰山翻個過兒,也要找到此人。
然而,人還沒找到,知意就沒了。
她沒能等到段王爺來接她回家。
知意咽氣的那一晚,雁南關與往日沒什麼不同。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
劉憫守在榻邊,給她餵藥。
她咳嗽了一陣,眼裡竟有了神采。
劉憫尚不知道,那是死之前的迴光返照。
他還傻傻地開心,向軍醫喊著:「公主好起來了,好起來了……」
知意說:「憫哥哥,你說,漢人的天下,會亡嗎?」
「不會。」
「你真的這樣想?」
「嗯。」
「你答應我,要一直戰下去,絕不投降,好嗎?」
「好,我答應你。」
「我跟你說過的兩封信,就在我枕下,你別忘了用八百里快馬送回去。」
「一定。」
知意看著劉憫,忽然道:「憫哥哥,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瞞著父皇母后偷偷爬到祭台上去玩兒的情景嗎?祭台那麼高。天象司的執事官柯大人,穿著長長的袍子,說著祈福國運的話……」
「記得。你很是淘氣,躲在帷幕後頭,將供祭的果品擲在他頭上,他唬得連忙跪在地上磕頭,說是太祖顯靈了。」
說到這裡,兩人想起柯大人滑稽的樣子,都笑起來。
知意笑著笑著,淺淺道:「憫哥哥,要是時光能回到從前,就好了。你還是我的親哥哥,我,你,知安,三個人在上書房念書,什麼煩惱都沒有。悶了的時候,溜去勤政殿,看父皇畫山水畫,跟母后一起摘桐花……」
她的聲音一點點微弱下來。
眼中的神采,也慢慢褪去。
「憫哥哥,段王爺是不是快到了?」
「快了,快了。」劉憫忙道。
知意伸出手,指著帳外。
半晌,她的手垂下去,眼睛合上。
劉憫怔怔地。
軍醫上前,探了氣息,跪在地上,道:「公主殿下,薨了——」
帳中一片死寂。
辰光仿佛凝住了。
一刻鐘後,劉憫瘋一樣地找了一把斧頭,衝出營帳。
他一聲不吭,騎上馬,去附近的山野里砍樹。
他要給知意做一口棺。
一口將她從邊境送回臨安的棺。
一口可以裝得下天荒地老的棺。
許是太用力了,他的血,一滴滴落在棺木上。
從深夜,到清晨。又從清晨,到黃昏。
終於,他趴在棺木上,像孩子一樣嗚咽起來。
這人間再也沒有知意了。沒有了。
他多想陪著她走啊。
但,他答應了她,要一直戰下去。
她是那樣一個英勇的女子,一定不會希望他以自盡的方式死去。她要他守著漢廷的江山,守著無辜百姓。才不負她一腔熱血。
他不能做一個懦夫。他要給她報仇。
絕不投降。
絕不投降。
知意留下的這四個字,成了漢人的魂魄,漢人的堅守。
自此之後,朝廷再也沒有投降過。寧戰死,不下跪。寧可跳海,不做亡國奴才。
知意,身穿戰袍,入殮。
幾個兵士抬棺,送她回故里。
她從臨安來,還歸臨安去。
帶走了劉憫全部的痴慕與柔軟。
一夜夢醒盡白頭,世間唯剩斷腸人。
劉憫留在雁南關,繼續作戰。他看著那口棺,在落日中遠去。他發誓,要砍下蒙哥赤的人頭,祭她。現在,這就是他活著的意義。
臨安皇宮。
六月的暑氣升騰。
阿九坐在勤政殿的大藤椅上,看著窗外的樹。蟬在樹上,叫得人心慌。
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是他的女兒知安。
知安今日穿著一身白,臉上努力地笑著,似在竭力抑制著什麼。
殷鶴叔父讓她來告訴父皇這件事,說,除了她,沒有更合適的人了。她在腦海中拼命思索著,該怎麼說,才能讓父皇少一點點悲痛。哪怕是一點點。殷鶴叔父說,父皇的身體,實在禁不住大悲大慟了。
「父皇,今兒有新貢上的荷花,兒臣做了荷花餅,給您送來了。」知安道。
她學著姐姐的樣子,伏在父皇膝下,舉著一塊荷花餅,遞到父皇嘴邊。
阿九沒胃口,還是勉強咬了一口,道:「知安,這兩日奇怪得很,朕睜眼閉眼,總覺得你姐姐就在身邊。好久沒有你姐姐的消息了。不知是不是底下的人,有意瞞著朕什麼。」
「父皇想姐姐了。」
阿九嘴硬道:「不想。不聽話的丫頭,想她做甚。」
「父皇,您信這世上有神佛嗎?」
「怎麼講?」
「聽說,人死了,並不是真的死了,而是去天上享福去了。要是有緣分,捨不得的人,下輩子還能遇見……」
阿九道:「怎麼突然說這些莫名的話?」
知安咬咬唇,道:「父皇,姐姐她……」
「你姐姐怎麼了?」
「姐姐回來了。」
「回來了?在哪兒?」
「在正理門下。」
阿九兀地站起來,往外走,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他一邊喚內侍抬步輦來,一邊笑道:「這丫頭怎麼了?好端端的,回來不見朕,在正理門下做什麼?淘氣。準是又想什麼法子淘氣了。朕瞧瞧去。」
日頭明晃晃的。
步輦抬到正理門。
阿九沒有看到他日日想念的女兒知意。他只看到一口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