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阿翁,你可以不打中原嗎?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巴圖的到來,令場面有了翻覆的變化。
各路人馬,顯然沒有料到,已入窮巷的大汗,還有這樣的後手。
夜風颯颯,天降雄兵,讓所有人再度清醒地看到,今時今日,草原上真正的主人,還是忽穆烈。
只要他一刻沒有死去,汗位便是所有人都不可、不能肖想的。
他縱是老了、病了、殘了,也依然有著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力量,不是身邊任何人能算計的。
約莫兩炷香的功夫過後,蒙面黑衣人均被制服,那波王宮侍衛亦被捆了起來。
巴圖吩咐兵士,將忽穆烈抬到一輛鋪著厚實畜皮的馬車上。
知意緊緊跟隨。
馬車顛簸著。
忽穆烈的傷口仍在不斷地流血。
知意伏在忽穆烈身邊,道:「老阿伯,你一定要挺住……」
她害怕他閉眼。她害怕他眼睛閉上了,就再也睜不開了。那麼,在這人世間,她將欠下一條性命,永遠無法償還,永遠不安。
「你應該喚阿翁。」巴圖道。
知意轉過頭來,茫然地看著巴圖。
這個身材無比魁梧、剛才看起來還凶神惡煞,叫囂著「抽筋剝皮」的西狼漢子,為什麼會用如此輕緩的語氣同她說話?
為什麼這漢子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熟悉的後輩?
不都說西狼是凶蠻、血腥之邦嗎,為什麼她劉知意今夜在草原,感受到如此多的善意?
她難以相信的善意。
巴圖用寬寬厚厚的手搓了一把粗糙的臉,問道:「你額吉……哦,不,你娘還好吧?」
「我娘?」
「你娘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常常同我一處玩耍。她壞得很,坑我跳進陷阱里,要我出十張虎皮,才肯扯我上去。」
巴圖挽起袖子,指著胳膊上的一處舊傷,道:「看見沒,這是你娘同我一起去打獵留下的痕跡。她半夜不肯從草窪子回來,結果,我們遇上狼,好一通惡戰,這就是讓狼咬的……」
巴圖跟烏蘭,年紀相仿,從小是一處長大的夥伴,一同喝過酒、打過獵、背著大汗偷偷做過許多淘氣的事情。
是以,巴圖看見知意,自然而然地沒有把她當外人,就像叔叔對侄女般親切。
他對知意講述著烏蘭的點點滴滴。
知意怔怔地聽著。
無邊無際的草原,蒼茫浩渺。月色如瑩,月華如霜。
受了重傷的忽穆烈,讓巴圖很是擔憂、感嘆。
「我一直都在大汗身邊,看得最是明白不過的。大汗,他雖然沒有開口說過,但,他真的很想念烏蘭啊。」
「他今晚見到你,一定很高興。按我們草原的叫法,你應該喚大汗為『阿翁』。」巴圖道。
「阿翁?」
「嗯。」巴圖撓了撓頭:「阿翁,就是你們漢人說的外公。」
知意猛然意識到什麼。
她問巴圖:「你說他是大汗?什麼大汗?」
巴圖道:「傻姑娘,草原能有幾個大汗?他當然是唯一的崑崙大汗,我們西狼人心中的神明。」
孛兒只斤?忽穆烈。
這個用生命救了她的老阿伯,竟是那個傳聞中無比殘暴的西狼汗王——孛兒只斤?忽穆烈。
知意腦海中似有轟隆隆的雷聲。
她忽然將一切小時候不理解的事情,都串聯起來了。
母后身上那種與漢人女子截然不同的輕靈與灑脫。上樹、躍房頂,早晚間喜歡飲酒。母后飲酒不用精巧的玉杯,而是用拳頭大小的陶缽。
母后在昭陽殿的小廚房做的吃食,也跟宮裡的不同。
母后管一種像奶又像乳的東西,叫「查干伊德」。查干伊德,她之前怎麼沒想到這不是漢話呢。母后說起這個詞語時,那麼嫻熟。
還有,最重要的,是父皇跟母后之間,明明彼此相愛,卻始終無法摒除的防備感。
那樣的防備感,原來是來自邦國之間的隔閡。所以,才深如鴻溝啊。
母后原來是西狼大汗的女兒。
烏蘭。
母后真正的名字,應該是「孛兒只斤?烏蘭」吧。根本不是玉牒上所記載的「孟昭陽」。
她想起謫仙第一眼見到她,神思恍惚地喚了聲「烏蘭」。那時不明所以,此刻,她才知曉,謫仙是誤把她當作母后了。
謫仙喊的是母后的名字。
看似對宮廷中的種種都很淡漠的母后,竟藏著這樣深的秘密。
「叫阿翁啊。」巴圖道。
百般滋味湧上知意心頭,她趴在忽穆烈胸口,顫抖地叫了聲:「阿翁——」
昏迷中的忽穆烈,眼角流下淚來,手指微微地動了動。
一行人到了王帳。
這一夜,王帳燈火不熄,至天明。
軍醫、巫師,都到了。
忽穆烈身上的毒箭被拔出。
他受過無數次傷。但這一次的傷,格外不同。
他年過半百,還能像從前一樣,挺過去嗎?
王帳內外,一片肅穆。
巫師燒了羊骨。到五更,那羊骨上終顯紋路。巫師看過紋路,跪下,雙手含在胸前,激動道:「長生天庇佑,大汗此次一定能化險為夷。」
王帳中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齊聲道:「長生天庇佑。」
漠北大營,千里馬調來解毒的藥。
軍醫將藥灑在那具新傷摞著舊傷的軀體上。
一股皮肉被灼燒的氣味,瀰漫開來。
忽穆烈昏迷了五日。
知意守了整整五日。
草原的晨曦,草原的晌午,草原的黃昏,草原的夜晚,一輪輪地更替。
這五日,對於王帳中的爺孫來說,是溫情的。但,對於王帳外的幾路人來說,是提心弔膽、晝夜不寧的。
忽穆烈醒來後,下的第一道汗令,便是囚禁王儲蒙哥赤。
第二道汗令就非常耐人尋味了:他命八王子西征,從漠北草原出發,渡阿姆河,攻打小亞細亞。
八王子將徹底遠離王城的政治中心。
大閼氏,沒有被明著處罰,但,「王宮令」從此被收走。
他不許她進入王帳。
那晚的蒙面黑衣人、王宮侍衛,全部都被送到王陵「活殉」。頭蓋骨被生生製成祭具。
他行事,一如既往的狠絕。
但同知意說話時,他又像是煙火之中的平凡老人了。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
知意曾經以為,若有朝一日,她見到了西狼大汗,肯定毫不猶豫地同他戰鬥,一洗漢人之辱。然而,現在,她對眼前這個老人,決計是恨不起來。
阿翁。
他是她的阿翁。
她心裡充滿了悲傷。
忽穆烈說:「丫頭,你留下來,陪著阿翁吧。阿翁只有雄鷹和烈酒,十分寂寞。」
王帳外,有人拉起了馬頭琴。
琴聲伴著草原上如霧的炊煙。
知意將臉貼在他的膝上:「好。可我想求阿翁一件事。」
「何事?」
「阿翁,你能不打中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