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烏蘭,我與你只有今生,沒有來世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不遠處的昇平摟,宮中樂姬唱著曲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悠揚的調子,在青紅色的宮闈,九曲迴腸。
烏蘭想,幸而今日的黃昏下著細雨,遮掩了她臉上的淚痕。
皇嬸母。侄兒。
這是她與小五之間最恰當的關聯了吧。
半晌,烏蘭嘴角綻開一個得體的笑容:「不必多禮。既進了宮,便一切自在些,就和在自己家中一樣。缺什麼,命人去內侍監要。想吃什麼,來昭陽殿,皇嬸母給你做。」
「皇嬸母慈愛,侄兒惶恐。」劉小五拱手道。
這個深情地看著他的婦人,竟是當今皇后。
皇后如此平易近人。
她讓初入皇宮的少年,感受到了溫情的底色。
他從小沒有娘。雲浮山的雲朵很白,風兒很輕。他無數次地幻想過,有一雙婦人的手拂過他的臉龐,給他縫衣,細細在他調皮奔跑摔倒的傷口上塗藥,在炊煙四起的黃昏喚「小五,回來吃飯呀」,就像別人的母親一樣。
是缺失太久了麼?
眼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婦人,竟讓他有母親的感覺了。他像幼小的孩子一樣,想靠近她,想跟她多說會兒話。
祥雲軒。
滿殿的珍寶翡翠。
桌案上,擺著和親文書。
趙如雲坐在軟榻上,用藥杵慢慢兒地搗藥。
心腹燕兒走進來,低聲道:「奴婢去報瓊閣打探消息,見著皇后了。皇后對淮南郡王殷勤著呢!」
趙如雲冷哼一聲:「她鼻子倒是靈,聞著味兒就去了。養大了的太子,是個假貨。見官家抬舉侄子,她便又想換個枝兒靠一靠。難道還以為天底下的好事兒,都要讓她占去不成?」
「娘娘,淮南郡王可是在前線立過功的人啊,咱們偏殿那位……能爭的贏麼?娘娘苦心籌謀,可別是個廢子啊……」燕兒焦慮道。
趙如雲手中的藥杵不覺使了使勁兒:「什麼淮南郡王,縱是再有本事,能抵得過血脈麼?本宮就不信,官家放著親兒子不立,要立侄子。千古帝王家,沒有這樣的事!」
「那為什麼官家封他為郡王,咱們偏殿那位,官家卻是什麼名分都不給呢?」
趙如雲往偏殿看了看,道:「咱們這位官家自個兒都是歷經一番血雨腥風才繼位的,心深似海,哪有那麼容易立儲?把侄子召來,讓兩方爭一爭。帝王的權衡之術罷了。」
曉風細雨斜斜。
趙如雲道:「本宮能等,可知安等不得。明日,和親隊伍便要出發了。本宮萬不能讓知安去……」
說著,她沉吟道:「宮外老夫人那邊,有消息了麼?」
燕兒附在她耳邊道:「晌午老夫人讓潘六來回話,說是妥了。找來的那姑娘,扮起來,跟咱們知安公主一模一樣。就連耳邊的痣,都點上了。沒人會發現的。」
「別讓她開口。等到了西狼,就說是嚇的。公主金枝玉葉,沒出過遠門,乍見到了韃子,生場大病,也合情理。」
「是。」
「明日一過,知安需藏起來。」
「老夫人打點好了,到時候知安公主跟著咱們趙三娘子娘家的箱籠回平安州,那邊有人接應,有人照顧。娘娘放心,咱們趙府辦事,周周全全。」
趙如雲點了個頭,從腋下抽了帕子,擦了擦眼角:「本宮不會讓她委屈太久的。等重九登了基,本宮做了太后,定為安兒尋個天底下最好的女婿。」
「娘娘必會得償所願的。」燕兒道。
「本宮吩咐的戲文,讓昇平樓趕緊排。」
「是。」
那戲文,名喚《麒麟記》。影射的是仁宗時期的舊事。仁宗皇帝無子,認侄兒做兒子,立侄兒為儲君。侄兒登基後不久,便轟轟烈烈地尊親,認回自己的親父。仁宗的遺孀,苦勸無果,鬱郁在心,嘆寡婦可欺。
官家那般心沉之人,會明白「侄兒終究不是兒」吧。
趙如雲喚來重九,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濃墨重彩的大戲即將鳴鑼上演。
如何讓重九一舉得到官家的心,至關重要。官家一旦立太子,萬事就有了東風。
趙如雲不信,有自己在背後運籌帷幄,重九會爭不贏那個冷灶王爺的兒子劉小五。
細雨下到亥初。
勤政殿的燈籠晃悠悠的。
遠處,起了薄煙。
阿九坐在藤椅上翻了會兒各州府呈上來的稅收摺子,又與金紫光祿大夫核實了和親隊伍的名單、嫁妝單子。商議擬定了寫給西狼官方的信函,以及寫給蒙哥赤的私函。
待殿內空下來,阿九方覺察到蓋在膝上的毯子是冰涼的。
他咳嗽了幾聲,帕上有黑色的血。他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起身,踱出殿外,細雨濕流光。
他抬頭,愣了愣——
烏蘭提著一盞暈黃的長信燈,在檐下等他。
她今日穿著一身絳色的衣衫。
他記得她從景雲觀回來以後,就再也沒穿過這樣明艷的顏色了。
天光黯淡,燈火迷離,他的眼神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好了,然而,他看她,還是覺得她那麼耀眼。
烏蘭走到他身邊:「我做了桐花糕餅,去嘗嘗吧。」
她的口氣,很清,很淡,就像這段日子他刻意的疏離不存在一般。
他笑笑:「這兩日,總覺得嘴邊少了什麼,原來是沒吃昭陽殿往年都有的桐花餅。」
「傳輦轎麼?」她問。
他想了想,道:「不傳了。今日能走得動,我與你一道走著回去吧。」
內侍過來,撐著大傘。
阿九和烏蘭,在細雨中,緩緩往昭陽殿而去。
「今日,我在宮中無意撞見一個少年。」烏蘭不經意道。
「哦,你說的定是小五。他是七皇兄的孩子。很是有幾分聰慧。」阿九閒閒道。
「宮裡人都說,這時節,召他進宮,是官家有立儲之意。」烏蘭道。
她的話里,有淺淺的試探。
她今日主動來找阿九,便是為著小五的。
她想知道,他是否真的不明小五的身世。
她想知道,小五是否安全。
阿九看了看她,道:「我以為這些事,你是不在意的。」
烏蘭笑道:「是不在意。不過是深宮日長,聽見宮人們議論,好奇罷了。」
「你今天見了他,覺得那孩子怎麼樣?」
「一面而已,不太好說。」
「你難道不覺得,他跟咱們的知意,有一點相似?」
烏蘭低頭:「堂兄妹,有一點相似,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阿九仰頭:「是。但因為他有一點像咱們的知意,我對他倒是喜歡得很。」
長信燈,被風吹滅了。
阿九道:「這場跟西狼的戰事,不知結果到底如何。有一晚做夢,夢見臨安城被攻破,我一夜不曾睡。」
「我活一天,便不會讓這種局面發生。要是我死了,皇后,這江山,你會稍稍照看嗎?」他說的半像玩笑,半像真的。
沒等烏蘭回答,他又說:「算了,我死了,你還守在這裡做甚呢?你應該自由的。你早該自由的。不過是因為我和知意,禁錮住你罷了。江山交由後人。我竭力做好身前事,身後事,奈何不得了。」
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烏蘭站在他身邊,聞著他身上濃烈的藥味。
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涼涼的。
「有時候想,來世再遇見你,我們會怎樣。但,又覺得,只有今生,沒有來世,也挺好。夫妻做一輩子,足夠了。」他說著,命內侍重新將長信燈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