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你給我的傷害和疼愛，一併歸還

  日頭從薄薄的雲層里探出來，溫和地照出大片的光亮。

  昭陽殿的一磚一瓦，在光亮里睜開眼。

  從知意回宮起，烏蘭寸步不離地陪了女兒幾日幾夜。直到阿九送來劉憫的供狀，她才知道，女兒離宮的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何昨日阿九會突然在勤政殿發病。

  十幾年前的重陽節。她在賢德宮度過的那個兵荒馬亂的早上。她一直以為是她親手接生的憫兒。居然是一場騙局。

  而她是推動了這場騙局的人。

  原因，僅僅在於當時的她，對來自西狼的穆雪松的信任。

  陰差陽錯。

  釀成大禍。

  阿九沒有表現出對她的懷疑。甚至，連問她一句都沒有。她知道，他是顧念那年她自願留下的情分。顧念她與他、與知意這麼多年的歲月靜好。

  她與他半世夫妻，有繾綣，有謊言，有撕扯，有怨恨，有共同的孩兒，也有病榻前風風雨雨的相守，不離不棄的扶持。她對他狠不下心，他對她也狠不下心。但她與他都明白，他們之間，有一根很脆弱的弦，不能輕易去觸碰。一碰，就會斷。

  他們都很小心地繞著這根弦遊走。

  如今，到這一步，她想去對他說些什麼，卻又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似乎，說什麼，都很蒼白。

  知意看完劉憫的供狀，吩咐宮人，說要沐浴。

  她像是要痛痛快快地，把一身的陰霾洗去。

  洗畢，她穿上了從前最喜歡的紅衣。

  她坐在庭院的暖陽下，對著烏蘭笑：「母后，您給我梳頭吧。」

  烏蘭看著女兒，恍惚間覺得，小小的知意，明媚如昨。

  昭陽殿裡大紅色的虎刺梅，倔強又堅貞。

  烏蘭細細給女兒梳好流蘇髻。

  「殺了他。」知意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這三個字。

  烏蘭抬頭：「你真的要殺了憫兒？」

  「是。」知意道。

  烏蘭心頭湧上一陣苦澀。憫兒在她膝下長大。出了這樣的事，她怪他，想結結實實揍他一頓，但是，她卻沒有想過讓他死。

  就算不看供狀，烏蘭也知道，侵犯妹妹，不會是憫兒有意為之。他對妹妹那樣疼愛、呵護，怎麼會去傷害妹妹呢？

  不過是西狼的詭計罷了。

  不知怎的，憫兒的處境令烏蘭想到了自己。她一度也曾在戰爭與邦國之間左右為難。弄得遍體鱗傷。

  憫兒是西狼人苦心孤詣安插在臨安皇宮中的棋子。血脈是假的，親情是真的。但很多時候，血脈就是一個人的原罪。

  看著如今兩個孩子的境遇，烏蘭覺得，對草原最後的溫情，斷了臍。

  「知意，母后尊重你的決定，但該講的話，母后得給你講清楚。母后覺得，該死的人，不是他。有朝一日，母后一定會為你報仇。真真正正地報仇。」烏蘭道。

  須臾，內侍過來通傳，說官家要在鳳山門下行刑，人已經綁過去了。

  知意猛地起身，往鳳山門跑去。

  她的紅衣在風裡翻飛。

  她看著赤著上身的劉憫，被綁在一根柱子上。他身上遍是血痕，神色卻依然剛毅。

  劉憫看見知意了。

  自不堪的那一晚過後，他終於見到她了。他本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她了。他滿足了。真的。死之前，他還能再看一眼紅衣的知意，他的小百靈，他覺得死亡都變得豐盛了。

  「知意，閉上眼。」劉憫喊道。

  嗯，小時候，他殺兔子，殺鹿，殺獐子，都會對她說，知意，閉上眼。

  他不想讓她看見血腥的一幕。

  他害怕她像孩提時一樣，在黑暗裡哭泣。

  「哥走了。下輩子，哥變成一隻蟈蟈，逗你開心。你不是最喜歡山青蟈蟈嗎？哥變成那隻最大的，好不好？」劉憫故作很輕鬆的樣子。好像他不是去死，而是要偷偷溜出宮趕廟會了。

  「官家有旨，行刑——」侍衛喚道。

  劉憫再度環顧著這座宮廷。

  他長於斯十幾年的宮廷。

  他骨子裡的眷戀。

  他的愛與愧疚。

  他笑了。

  笑著笑著就流淚了。

  月華依舊當時節，休似月圓圓又缺。

  「知意，知意，你好好兒的，好好兒的……」他說不出別的來了，只是不斷地念叨這一句。

  好好兒的。

  劊子手鋒利的刀舉起——

  「砰」的一聲，又被打落。

  是知意。

  她拔出侍衛的刀，打落了劊子手的刀。

  她的手在發抖。

  她哭了。出事以後，她一直麻木地逃避事實，把自己封存起來，畫地為牢。到今日，她才終於哭出來。

  她斬下了劉憫的一束髮。

  「憫哥哥，我依然恨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但我不想殺你了。割發代首。我們的恩怨到此為止了。」

  「你給我的傷害，你從前對我的疼愛，一併歸還。」

  一身紅衣的知意，絢爛而勇敢。

  她誠懇地面對自己的瘡口。

  「父皇想派公主去西狼和親。我想好了，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