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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昨夜共枕人,今朝黃泉鬼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烏蘭沿路奔跑著。

  宮中為了籌備重陽節,四處擺滿了開得正艷的菊花。

  她跑過那些濃烈,跑過那些冷香,越跑越荒涼。

  太廟外,站滿了兵丁。

  她仿佛沒看見一樣,直直地往裡跑。

  中殿坍塌了。

  一片廢墟瓦礫。

  一個侍衛上前道:「皇后娘娘,您莫要再往前了,危險。」

  烏蘭停住步子,怔怔地看著他,恍惚地問了句:「炸了?」

  「是。中殿一刻鐘前,發生意外,爆炸了。」侍衛回道。

  烏蘭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嬰兒抱緊、再抱緊,道:「……埋進去了?」

  「是。事發突然,埋進去不少人。具體,還要待微臣等慢慢清查。」侍衛有條不紊道。

  「哦,慢慢清查,慢慢清查……」烏蘭念著,蒼白的臉上浮上一個駭人的笑容。

  侍衛見狀,連忙過來攙扶,被烏蘭一把推開了。

  她站得很穩,走得也很穩。

  她好像有一口氣,強撐著,上前,給阿九一個交代。

  廢墟里依稀有朱紅的顏色。那應該是他的袍子吧。被壓在下面,一定很痛。血肉模糊?四體殘損?她不敢深想下去。

  火藥的味道,瀰漫在鼻端。

  她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是在馬廄。她以為他是養馬的小廝,她教他馴服烈馬。他問她是什麼人。她嚇唬他說,我怕講出來,會嚇死你。他似笑非笑地說,那你嚇唬我一下吧。

  那時候,她初來中原,還沉浸在大理國破後對老段的愧疚中,沉浸在想回草原而不得的無奈中,沉浸在軍師說她會給阿布帶來災難的沮喪中。

  馬廄的養馬小廝阿九,讓她重新有了歡笑。

  她請他去酒館喝酒,卻沒有帶錢,喝完,拉著他就跑。

  在街上與宋釗狹路相逢,為了躲難,她帶著他逃去了花船。

  在宮門口,馬驚了蹄,他撲過來護著她。

  她無意中看到了皇城司的密信,決定為了阿布,刺殺中原皇帝。可等她真的潛入了勤政殿,才發現,中原皇帝,竟是馬廄的阿九。

  她沒有刺殺成功,反倒陰差陽錯,在宋皇后提前埋好的合歡香的催情下,與他有了肌膚之親。

  她成了他後宮的妃子。

  他告訴她,他就是她的家。

  一直以來,他都說,是她治癒了他,治癒了他獨自坐在金鑾殿上的冰冷,治癒了他枕戈待旦的涼薄。

  其實,如今回望,仔細想想,在那段歲月里,他又何嘗不是治癒了她呢?

  他將慎兒交給她撫養,給了她闔宮側目的寵愛,給了她中宮的位分。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這是極致了吧。

  她從小在草原長大,與男兒為伍,打獵,射鷹。她對閨房中事,是鈍感的。對阿布恩情的感念,她明白。對老段亡國的愧疚,她也明白。

  可她就是不明白與阿九在日日相處中,那些幽微的心緒。

  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對他是沒有感情的。

  現在,他死了。

  她站在廢墟前,悲痛就像冬日裡結了冰的達里諾爾湖。

  「阿九,我來了。我將你的孩子帶來了。你看看他。我知道,慎兒走後,你心裡有個傷口。你看看啊。多可愛的孩子。我親自接生的。我是不是很厲害?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憫兒。你說,好不好?」

  她的神情,平靜又洶湧,破碎又完好。

  昇平樓的歌聲,仍斷斷續續地飄來。

  「天與秋光,轉轉情傷,探金英知近重陽。薄衣初試,綠蟻新嘗,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酒醒時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

  昨夜,她的共枕人。

  今朝,黃泉路上鬼。

  她仰頭,天色灰濛濛的。

  她輕輕將孩子放在一旁。

  忽地,伸出雙手,在廢墟里扒著。

  她一邊扒,一邊鎮定地說著:「我來接你了。」

  侍衛們想拉住她。她扭頭看了他們一眼,目光如寒冰一般,侍衛們膽怯,後退幾步,不敢上前。

  她扒得手上全是血。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下意識地。

  好像她必須這麼做。非這樣做不可。

  在她身後,一個朱紅色的身影,慢慢靠近。

  一個聲音沉甸甸地喚道:「昭陽——」

  她的手,驀然僵住了。

  天際轟隆隆的。

  「昭陽——」身後的人又喚了一遍。

  她轉頭。

  雨落下來了。

  她看到了他長身而立,站在一叢白菊前。

  須臾,她托起孩子,使勁兒舉起,想給他看看。

  她以為他的魂魄不安,這麼快就回來了。

  她手上血跡斑斑。

  她在雨中像一匹受傷的小馬。

  阿九突然抱住她,流淚道:「昭陽,對不起,朕沒有告訴你,讓你受驚了。」

  他目睹了剛才的一切。

  原來,昭陽以為他死了,是如此的悲傷。

  這讓他覺得心安。

  被人擔心、被人記掛、被人不舍,是多麼溫暖的事情。

  是的。

  他沒有死。

  殷鶴在五日前,就探出了太廟中有火藥,稟報與阿九。阿九沒有聲張,亦沒有取消重陽的太廟祭拜。他想通過這場變故,看清楚,宮裡的人,朝里的人。

  巳時,他沒有進太廟。

  進去的,是與喬太后有勾連的幾位高門勛貴,是替方靈山盯梢,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顧常,是幫喬太后埋火藥的前朝老人兒。

  喬香兒在一刻鐘前,被餵下「蝕骨穿腸毒」,此毒無藥可解,會在十二個時辰內,腸穿肚爛。

  方靈山,他想等到若梨回來,再處置。

  巴望他死的人,全都得死。

  重陽。

  重陽。

  菊花開。

  幾許悲歡離恨栽。

  阿九攙著烏蘭,烏蘭抱著孩兒,在雨中,走向瓊華殿。

  不長不短的路,他們卻好像要走到地老天荒。

  穆雪松撐著傘,疾步走來。

  看到阿九的那一刻,她眸子中有一霎的失望與震驚,但很快壓制下來。多年的細作受訓,讓她喜怒不形於色,隨機應變。

  她向兩人行過禮後,關切地向烏蘭道:「娘娘,您何時醒的,怎麼不聲不響跑到這兒來了?那會子奴婢見您睡了,想著您是累了,便沒有驚擾您。您尚在孕中,受不得乏。忙活了一大早,苦了您了。」

  烏蘭道:「你方才去哪兒了?」

  穆雪松道:「奴婢去內侍監給小皇子挑奶媽去了。您把小皇子交給奴婢吧。」

  小小的嬰兒,在烏蘭懷裡睡得香甜。好像什麼動靜,都驚不到他。

  「孩子就不必送回賢德宮了。」阿九淡淡說了句。

  穆雪松連忙俯身道:「是。」

  她熟稔地接過嬰孩,殷勤笑道:「官家,娘娘,瞧小皇子這胳膊腿兒,往後一定是個健壯的孩子。」

  阿九向烏蘭道:「朕依稀聽見你給孩兒取了個名字,憫兒,心念蒼生,常懷悲憫,很好,小皇子便叫劉憫。」

  雨,頃刻間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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