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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禍且不免,況欲成功乎?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所謂,猛將發於卒伍,宰相起於州部。

  一路從地方官爬上來的宋譽銘,的確有幾分才能。

  朝野之上,論善於斡旋,無人能出其右。

  忽穆烈派來的議和使者,雖同意還回六城失地,但提出一個要求:中原皇帝要跪在使者腳下,奉表稱臣,承認中原朝廷為西狼的藩屬,接受西狼「賜給」的北境六城之地。

  隨行的官員皆感萬分屈辱。

  唯宋譽銘不動聲色,擺上一桌酒,笑臉以待。

  六城失地,當然要。官家的顏面,也得要。

  戰,要停。和,要議。

  這位一榜進士出身,能文能武的宰執大人,從隅中談到夜半,終於,與使者商定了一份兩相滿意的合約:宋譽銘以宰執身份代替皇帝下跪,接受失地,並每年奉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西狼使者,雖然姿態強硬,但是也深知西狼現在的處境,色厲內荏罷了。

  宋譽銘盤算了一下,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與軍費相比,九牛一毛罷了。失地能拿回,官家不用跪。他對自己此次談判,頗為滿意。

  這世上所有的默契,只不過是一方主意既定,另一方揣摩到位。彼此利用,相互成全,如是而已。

  西狼和中原,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天命十二年,五月初一,和約定。

  恰這一天,是立後詔書公示的日子。

  「朕承先帝之聖緒,獲奉宗宙,戰戰兢兢,無有懈怠。日月得天,聿衍升恆之象。朕聞為聖君者必立後,以承祖廟,建極萬方。宸妃孟氏,奉上勤謹,御下寬和,久有賢名,授皇后璽綬,母儀天下。」

  和約落定,冊立皇后,乃宮中雙喜。

  阿九下令,天下大赦。並,舉國鰥、寡、孤、獨、篤、癃、貧不能自存者,賞粟,人五斛。

  普天同慶。

  內侍官捧去皇后冠服,孟昭云為烏蘭穿上。阿九攜烏蘭在大慶殿接受群臣朝拜。群臣萬歲千歲之聲不絕。

  爾後,在昇平樓宴飲。

  本應由後宮位分最高的貴妃方靈山率其他位分低的嬪御齊齊向新皇后行禮,奈何方靈山一大早便請了太醫去賢德宮,巳時傳話過來,發熱咳嗽,臥病在床,不能前來。便由喬靈暫代她行了禮。

  喬靈是個乖覺的人,自喬太后被留在皇陵,她步步小心,處處討好。如今,待烏蘭很是恭敬,恨不得親自為這位新皇后簪花斟酒。

  阿九自始至終握著烏蘭的手,兩人同坐上端。

  戴著沉重鳳冠的烏蘭,看著眼前的歡宴,身旁的男人,心裡漫上大霧。

  就在她立後這一天,和約簽訂。這像是冥冥之中的註定。

  她從前一直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有成全阿布的雄心重要。哪怕要她付出生命。哪怕大理遍地哀鴻,滿城鮮血。哪怕她有家難回,漂泊異鄉。

  但她現在,忽然不希望西狼和中原再開戰了。

  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山呼著「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她現在不只是阿布的女兒了,還是中原的國母。

  大霧像紗幔一樣,在烏蘭的心頭飄來拂去。

  阿九對她的愛,跟她頭上的鳳冠一樣沉重。

  當第十道金牌傳到方硯山手中的時候,他一身鎧甲,站在落日下。

  「方將軍,宋宰執已與西狼使者簽了和議。您若再不班師,恐惹殺身之禍!」副將道。

  他蒼涼地轉過身來,將長槍立在地上。

  那長槍,血跡斑斑。

  副將頓足道:「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末將觀之,方將軍您禍且不免,況欲成功乎?」

  戰場上形勢一片大好。

  朝廷卻貪圖西狼歸還的那點失地,強命他班師。

  他仰頭大笑,少頃,卻吐了一大口血,腳下一個趔趄,副將上前攙他,他一把推開,扶住長槍,方才站穩。

  副將道:「將軍您這是急火攻心。」

  晚霞燒得像火一樣。

  方硯山踉蹌回營,喊了聲:「班師!」

  他的聲音悲愴地縈繞在軍營中,縈繞在眾多與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將士耳邊。

  大軍拔營。

  方硯山騎在高頭大馬上。

  邊境自發組織的運糧草的百姓,聞訊,攔在馬前,哭泣道:「我等運糧草以迎王師,將軍您一朝去了,我等便如孤魂野鬼,有國難投啊。」

  方硯山取出金牌,示於人前,道:「官家下令,本將軍不能擅留。」

  眾人哭聲震野。

  大軍撤至六百里,又有成百上千的人跪在馬前,叩頭喊道:「我等淪陷敵手,已十幾年,聽說將軍打來,故疆漸復,日夜歡喜。今日卻聞將軍您要班師。將軍啊,縱不以我等螻蟻小民赤子為心,難道您就甘心捨棄這垂成之功嗎?」

  方硯山心中實在不忍,於馬背上痛哭一場,下令留軍三日,為百姓修葺房屋、播種農桑。

  到五月中旬,大軍才盡數班師。

  方硯山回到臨安那一日,臨安正下著瓢潑大雨。

  白若梨撐著傘,站在府門外等他。

  他下了馬,走向她,每一步都是悲傷。

  白若梨抱住他,道:「還好,你沒有坐著囚車回來。」

  他看上去是那麼頹唐,像是打了一場彌天敗仗。輸得徹徹底底。

  「硯山,我們還有機會的。還有的。」

  她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馬蹄聲漸近,皇城司邏卒高聲喊道:「聖旨到——」

  方硯山、白若梨二人相互攙扶著跪下。

  邏卒宣旨道:「和議落成,可喜可賀,方將軍北上有功,著封為定北侯,賜黃金萬兩。」

  方硯山只覺痛心而可笑,他叩頭道:「臣無功,萬不敢受封。」

  邏卒喝命道:「君父所賞,皆是天恩,兆民百姓,同被恩澤。莫非方將軍眼中,已無君父?」

  方硯山不得已接了旨。

  夫婦二人回到府中。

  方硯山換了家常的舊衫,溫了酒,灑在地上。此次出征,苦戰多日,他手下十名得力參將,折了一大半。犧牲了那麼多的人,卻換來這樣的局面。

  他進屋,伏案,寫摺子。

  白若梨一言不發地給他研磨。

  不管他做什麼,她都理解,支持。

  「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可訓兵飭士,謹備不虞;而不可論功行賞,取笑夷狄。」

  字字忠心,字字誠懇,字字泣血。

  摺子遞到宮中後,過了一個時辰,第二道聖旨到了方府。

  官家今夜戌時,在瓊華殿設宴,請方將軍夫婦二人。

  瓊華殿,是新冊的皇后暫居的所在。

  官家此意,這場晚宴,不是官宴,而是私宴。

  酉初,雨停。

  雨後的天空,景象萬千。

  晚霞,金燦燦的。

  雨後的落日,眷戀,乾淨,有情有意。

  酉正一刻,宮裡派了內侍來方府接他們。

  白若梨臨走前,將那顆綠松石做成的手串,戴在了腕上。

  今夜,方硯山想問問官家究竟為何要停戰,官家想問問方硯山遲遲不歸的因由,他們都需要從對方那裡得到一個解釋。

  今夜,她終於要和那位孟皇后「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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