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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舉止輕佻,小婦心腸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御花園中,喬太后正在與方靈山說話。

  早春的梨樹打了苞,還未全然開放。綠茸茸的花萼托著銀星點點的花蕾。

  昨夜的一場春雨,讓花苞上含著水珠。遠遠看去,似美人落淚。

  喬太后道:「貴妃,你這些日子進膳可還好,睡得可安穩?」

  方靈山頷首:「托太后的福,臣妾一切都好。」

  「那就好。貴妃懷有皇家龍脈,保養身子,是第一要緊的事。後宮事務冗雜,恐使貴妃勞累。依哀家看,不如讓孟婕妤、喬修儀她們多學習學習,為貴妃分憂。」喬太后不緊不慢說道。

  為了避嫌,她沒有獨獨說喬修儀,特連孟婕妤也一起包含在內。

  這番話,像帶刺的球,拋向方靈山。

  方靈山若接了,扎手,好不容易得來的「掌六宮事」大權,她豈會鬆手?不接,顯得氣量小,不肯提攜新人。

  橫豎,都為難。

  方靈山想了想,笑盈盈道:「太后有所不知,西漢年間有一本《胎產書》,上頭說,孕中若耽坐嗜臥,氣血則凝滯。血滯氣凝,交骨堅閉,必難生育。雖曰無勞,時須小役。四體氣血流行,於生產有利。臣妾想著,民間貧婦,因時常行走勞作,疏通筋骨,反倒易產,應是這個道理。太醫院的劉太醫說,臣妾胎象甚穩,打理宮務,不妨事的。太后,您說呢?」

  高手過招,點到為止。

  帶刺的球,被方靈山幾句話便輕輕推了回來。

  喬太后低頭喝了口茶,徐徐道:「貴妃既然已有主意,哀家就不多言了。」

  這時候,小宮人慌慌張張跑來,跪在地上道:「太后,大事不好了!喬修儀娘娘落水了!」

  喬太后起身道:「好端端的,如何會落水?」

  小宮人眼神閃躲,結結巴巴道:「奴,奴婢不知……喬修儀娘娘和孟婕妤娘娘一同放紙鳶,奴婢們在一旁伺候,不知怎的……就……就……喬修儀娘娘就落了水……奴婢們不知詳情,只瞧著,喬修儀娘娘落水的時候,孟婕妤在旁邊兒……御湖邊的侍衛已經下去救人了……」

  「哀家去看看。」

  喬太后瞪了方靈山一眼,疾步往御湖邊去。

  那一眼帶著浸淫後宮數十年的老辣,讓方靈山心裡顫了顫。喬香兒當年血洗洛陽皇宮,死等養子歸來,其雷霆手腕,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喬家那丫頭,看起來人畜無害,實則跟喬香兒一樣,不是個善茬。進宮才三天,就來了這麼一出。

  孟婕妤是方靈山帶進宮的,與方靈山一向交好。誣陷孟婕妤推喬修儀落水,不得不讓旁人揣測,背後主使是方靈山。意在排除異己,獨霸宮闈。

  瓊華殿與賢德宮,禍福相依。

  方靈山來不及多想,跟在喬太后身後,一同去了。

  無論如何,她得幫著孟婕妤開脫。

  為孟婕妤開脫,便是為自己開脫。

  不能中了這姑侄倆的圈套。

  一行人先後來到御湖邊,眼前這一幕,卻讓所有人都沒想到——

  落水的,不止是喬修儀,還有孟婕妤。孟婕妤撲騰著,顯然不通水性,連灌了幾大口水,身子往下沉,十分危險。下水營救的侍衛,正游向她們。

  喬太后準備的一肚子責怪、拷問的話,都沒派上用場。

  烏蘭是在半刻鐘前,決定跳下水的。

  她看著宮人太監們默契地兵分兩路,急急去報信。一撥去往御花園方向,另一撥去往勤政殿方向。她悟出來,這是個陰謀。

  她若繼續站在湖邊,百口莫辯。

  喬靈口蜜腹劍,拿她作筏子。

  她只能見招拆招。

  她掐算好時間,閉上眼,跳入水中。

  二月里,御湖的水涼浸浸的,侵蝕著烏蘭。

  溺水的感覺,如此難受。烏蘭的視線漸漸模糊。她想起好多難過的事。在大理王宮,她看著老段在她面前剃度,老段單手行佛禮,對她說了句「阿彌陀佛」。西狼殺手,在密林里刺殺她,扔下額吉的綠松石頭飾,告訴她,額吉去了禿鷲腹中。太子關軍營,阿布說,小烏蘭,你會跟我回西狼的,對吧……每一個心碎的瞬間,都如溺水般煎熬。

  柔軟的水草,纏住了烏蘭的腳。

  她動彈不得,只能掙扎著。

  阿九大踏步走到御湖邊,在一片「官家萬歲」聲中,摘了龍冠,不假思索地跳入水中。

  喬太后和方靈山都震驚了。

  侍衛們已經去救人,何需他自己下去?他是天子啊。萬金之軀。居然這樣衝動。他這副樣子,像極了十幾年前的少年周九郎。

  「昭陽——」他喚著,游向烏蘭,「你別怕。」

  烏蘭在水裡,隱隱約約聽到一個人對她說:「你別怕。」

  她恍惚覺得,是老段來了。老段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別怕。她想笑著調侃幾句,我才不怕,我的膽子比天還大,怕的人是你啊,老段,你才是最膽小的人。你怕黑,又常常流淚,你連螞蟻都不捨得踩死,你在戰場上打不過別人,你需要我保護你。

  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的胸腔越來越沉,身子也越來越沉。

  她感覺身子被托起。

  她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抓著男子朱色的袍袖。

  阿九抱起她,竭力往岸邊游去。

  烏蘭將他抓得很緊。

  阿九覺得,眼前這個鬧騰倔強的小女子,這一刻,是如此需要他。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多好啊。

  若梨是從來都不需要他的。

  若梨似月光,月光是冷的。昭陽似日頭,日頭是熱的。

  阿九艱難地上了岸。

  早早被傳喚來的太醫們,連忙上前救治。

  喬靈比烏蘭先一步被救上來。她小臉兒蒼白,楚楚可憐地看著阿九,道:「官家,臣妾好怕。臣妾以為,再也見不到官家了……」

  說著,喬靈哭了起來。

  喬太后沉吟道:「官家,靈兒為人,你是知道的。她素來是個極謹慎小心的人,從不行差踏錯,怎會無端掉入水中?這件事得好好查一查。」

  阿九沒有抬頭,道:「母后覺得,要查什麼?」

  喬太后指著烏蘭,道:「孟氏,伶人出身,一貫舉止輕佻,方才,只有她和靈兒在一處,官家想一想,不是她帶累了靈兒,又會是誰?」

  「孟婕妤自己亦落了水。她如此做,有何好處?」阿九反問道。

  喬太后道:「官家哪裡知道這些小婦心腸?這不過是孟氏洗脫自己的伎倆,讓官家心疼的伎倆。」

  阿九不再分辯,索性一把將烏蘭抱起,往勤政殿走去。

  「傳朕口諭,孟婕妤往後便在勤政殿養傷,以便朕時時能看到她。」

  他回頭,看著喬太后:「母后,朕相信孟婕妤。不疑分毫。」

  太醫內侍們烏泱泱跟在他身後。

  喬靈低下頭,氣惱之至,濕透的衣裳冰冰冷冷。落水,不僅沒有扳倒孟婕妤,竟助了她。她日日住在勤政殿,必會與官家愈發親密了。

  喬太后無聲地握了握喬靈的手,示意她穩住心神。

  方靈山看著阿九的背影,一朵浮雲飛上眉梢。

  烏蘭混沌之際,聽到了阿九的那句「朕相信孟婕妤,不疑分毫」。

  雖然,她從水裡出來後,渾身哆嗦,一陣陣寒涼,但她覺得,阿九的懷抱讓她感到了一絲溫暖。

  她明明是恨這個人的,不是嗎?

  可她仍然會因為他這樣沒來由的偏袒、不問是非的相信而感動。

  她像水上的浮萍,輾轉各方,南南北北,從一個國度到另一個國度。她大大咧咧,好似什麼都不在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珍重這世間的每一份善意。

  在草原的時候,誰若給她一隻山雞,她馬上就會回贈一頭麋鹿。

  阿布給了她寬廣的愛,她便願意為阿布赴湯蹈火。

  老段給了她細細密密的溫柔,她在西狼屠城之際,便竭盡全力想保老段平安。

  她把阿九當馬廄小廝的時候,他助她躲過宋釗的追捕,她得了貴妃賞賜的珠寶,馬上偷偷拿去送他。

  如果他真的是馬廄小廝該多好。

  那麼,她的心裡便不用盛著滿滿的恨意了。

  愛和恨,都很累。

  愛,需要償還。

  恨,需要殘忍。

  愛生恨,恨生欲。

  阿九將她放在勤政殿的軟榻上。

  她迷迷糊糊說了句:「我想回家……」

  綠松石從她袖中滑落,她本能地攥緊。

  阿九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傻瓜,你已是朕的妃嬪,皇宮便是你的家。」

  許是在水中太久,著了風寒,烏蘭臉上開始發燙。

  太醫煎了藥,阿九餵她喝下。

  她仍在昏睡中。

  阿九命人將奏本拿到榻邊的小桌上。他一邊守著烏蘭,一邊批奏摺。兩廂都不耽誤。

  夕陽褪去。

  天地一片銀灰色。

  勤政殿在暮色中,肅穆而朦朧。

  內侍通報:「官家,方將軍在殿外求見,說有緊急軍情,稟報官家。」

  阿九思忖道:「叫他進來。」

  「是。」

  阿九起身,走到屏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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