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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刀進血出,髒的是刀

2024-10-27 16:08:39 作者: 棉花花
  烏蘭只當他是惱了,才不讓她碰他。

  她自知理虧,嬉皮笑臉道:「阿九,你別生氣了。我真的是誠心誠意想請你喝酒來著。我沒想到自己忘了帶錢。更沒想到會碰到宋釗那個混蛋。真是冤家路窄。他打不過我,就會以多欺少。今晚上,竟連官府都驚動了!不然,我也沒必要躲。跟他死活拼一場就是了。」

  阿九已經穿好了衣裳,他從榻上下來,打開窗。

  西湖的夜風吹進來,沖淡了合歡香的情慾。

  聽了烏蘭的話,他緩緩道:「你與宋釗,有何恩怨?」

  烏蘭將擂台比武、隨後被宋釗強搶到府中的事,同阿九說了一遍。她提及在府中看到的那些被捆起來凌虐的民女時,阿九的眉心動了動。

  「聽說宋家是皇親國戚,宋釗如此囂張,是借了宋皇后的勢。阿九,你說,皇帝為什麼如此昏聵?抬舉這樣的人家?想必是個糟老頭子,整天只知在皇宮裡花天酒地,不曉事的……」烏蘭碎碎道。

  阿九打斷她:「不可亂說。」

  烏蘭走到他身邊,敲了一下他的頭,道:「你至於怕成這樣麼?咱們不過是私下裡悄悄說說,那糟老頭子還能治我一個欺君大罪啊?」

  月光落在湖面,湖水的波動時而把月光顛碎,時而又平展如鏡。

  阿九看著湖面,道:「好多事,並非表面那麼簡單。宋氏一族,存在必有其存在的道理。」

  「宋宰執提出『如欲天下無事,南自南,北自北』的策略。中原朝廷十一年不知兵戈,官府統計的人口,是從前的三倍之多。白髮老母,不必失子。織機之妻,不必失夫。這對於百姓而言,難道不是好事麼?逞一時之快,置黎庶於水火,前路未卜,勝算未知,以家國相賭,就是賢君?」

  烏蘭笑道:「我懂了。皇帝不想戰,讓宋家背罵名。宋家就是皇帝的刀,聽話,指哪兒砍哪兒。刀進血出,髒的是刀,不是握刀的人。」

  阿九搖搖頭,道:「你一個小女子,家國大事,哪裡懂得?不提也罷。官家自會懲治宋府的。」

  烏蘭想反駁他,我怎麼不知家國大事了?我可是在我阿布王帳中長大的。阿布處理軍務國務,從來都不避著我的。

  轉念一想,孟昭雲叮囑過她,到中原以後,萬萬不能說出自己的出身,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回擊阿九道:「你一個養馬的小僕役,難道比我這個小女子更懂得?」

  「官家一定會懲治宋府的。」阿九又重重說了一遍。

  屋外,官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甜膩膩的脂粉味兒,嬌滴滴的聲音,在夜晚的西湖岸,蕩來蕩去。

  阿九拉著烏蘭,出了花船。

  兩人到故人巷口的大樹下牽了馬。

  阿九想了想,往酒館走去。烏蘭拽住他:「你瘋啦,進去討打?咱倆今兒身上都沒錢。」

  阿九笑了笑,點了一下她的額,道:「我有法子。你放心。」

  兩人進了酒館,掌柜一看,道:「好哇,你們耍無賴,不結帳,居然還有膽子回來!」

  「在下正是回來結帳的。」阿九長身而立,雖是一身破衣,卻氣勢逼人。

  阿九指著酒館的匾額,道:「這副匾額該換了。掌柜的,拿紙筆來。在下以字抵帳。」

  「你一個無名小卒的字,價值幾何?」掌柜斟酌道。

  阿九迅疾地取了櫃檯上的毛筆,擲在空中,那筆像是有了生命,在空中翻騰了幾圈,又穩穩坐在他手中。

  掌柜看了眼店小二,店小二取來宣紙和墨,阿九手中的筆蘸了墨,行雲流水,在紙上落下「酒似故人來」五個大字。那字體或蕭散,或枯瘦,或遒勁而不回,或秀異而特立,擬之益嚴,姿態橫生。

  末了,落款:梨花舍人。

  掌柜看著那字良久——當今陛下所擅的飛雲體。他身居京城,幹著迎來送往的買賣,聽過的見過的不少,市井上仿飛雲體的人如過江之鯽,寫得這般好的,他還是第一次見。他篤定能寫得這樣好字的人,非富即貴,就算是個落魄秀才,來日也能中個進士什麼的。

  行走江湖,誰都有個馬高蹬短的時候,不如現下對此人熱絡些,將來或能留份情面。

  「如何,這幅字抵得一頓酒錢麼?」阿九淡淡笑道。

  掌柜捋了捋須,又將阿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抵得,抵得。」掌柜點著頭,又從柜上取來幾錠銀子,雙手捧上,道,「不僅能抵得,小老倌兒還需給公子錢。」

  阿九頷首,從那幾錠銀子中取了最小的一錠,道了聲謝,帶著烏蘭走出酒館。

  烏蘭嘰嘰喳喳道:「阿九,原來你一個養馬的還會寫字,寫的字還這麼值錢,依我說,你不必回宮養馬了,就在臨安城賣字。你負責寫,我負責給你吆喝。指不定哪天,就富貴了。」

  阿九仰頭,看了看夜空,道:「我得回宮。祖上的基業,還得我去中興。」

  原來在宮裡做僕役還有這麼多道道。烏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途經西市的一家小攤子,阿九聞見糯米包的香味,他頓了頓,下了馬,買了兩個糯米包,遞了一個給烏蘭。

  糯米包是江南的吃食,烏蘭從前沒有吃過,一番折騰,肚子還真的餓了,急急塞進嘴裡,黏牙,烏蘭燙得直哈氣。

  阿九又笑了。

  烏蘭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凶了。

  開懷大笑,是一件舒暢的事。

  阿九笑夠了,帶著烏蘭坐到鳳凰山腳下的一棵大樹下。星星疏疏朗朗的,他咬了一口糯米包,道:「我小時候,我娘總給我做糯米包。她是江南人。」

  烏蘭道:「那她現在在哪兒呢?」

  「她很早就去世了。」阿九低下頭。

  昌啟之恥中,先帝被擄,漓妃殉國,是漢人們羞於在史書上寫下的一筆。

  那一年,阿九十歲。大臣們拿幽州十城,議和,換回了先帝。

  阿九站在宮門口,看著父皇披著晚霞回來,他四下張望,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他不敢問父皇,也不敢問別人。他偷偷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頭,哭了好久。

  母親對於他而言,是溫柔的手掌,是聲聲的「九郎」,是熱氣騰騰的糯米包。

  母親去世後,他像是失去所有屏障與保護的孩子,「噗通」一聲,掉進宮廷、朝局複雜又兇險的傾軋中。

  父皇重病,皇兄理政。他作為一個礙眼的皇子,被送到北涼做質子。

  他從那時起,心就像潮濕角落長出的苔蘚,緘默,輕盈。

  他被北涼軍鎖在籠子裡,當作牲畜對待。

  他不動聲色,煎熬著,等待著。

  皇兄荒淫無道,暴斃。他的機會終於來了。沒有人比他更渴望權力。若他擁有了權力,一定會讓中原強大。那是在籠子裡日復一日旺盛生長的欲望。

  為了這份欲望,他可以無窮無盡地忍耐。他戴上方靈山送給他的香囊,借方硯山之力,離開黑水鎮。他答應宋譽銘,照顧他的妹妹,得宛平府全城護軍以命相保。一路艱險,他回到洛陽,登基稱帝,朝臣們山呼萬歲。

  他做了皇帝。母親卻永遠回不來了。

  烏蘭道:「我額……我母親,也沒了。她是個卑賤之人,被很多人不恥,但她非常愛我。她一生都在為我打算。」

  她從懷裡摸出那枚綠松石頭飾,摩挲著。

  「阿九,肉身的隕滅,並不是真正的告別,遺忘才是。你看,你還在吃著糯米包,她永遠都在的。」

  她的笑容,清澈極了。

  阿九在月光下,看了她好久。

  深夜,兩人之間這場帶著幾分遮掩卻又含著真心的談話,讓他們又親近了很多。

  三更的時候,他們才回宮。

  「阿九,以後我會常常去馬廄找你玩兒的。」烏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好。」

  烏蘭悄悄潛回賢德殿,一路上她想著如何跟孟昭雲解釋,走到院落,卻見正殿的燈是亮著的。

  貴妃娘娘回來了?

  烏蘭正納悶,一個嬤嬤沉著臉站在她面前:「小孟伶,娘娘傳你。」

  烏蘭隨她走入殿中。

  方靈山端坐著,孟昭雲跪在地上,正在自打耳光,兩側的面頰都已紅腫了。

  喬太后染恙,一行人提前回宮。亥時,方靈山歸來,不見烏蘭。孟昭雲誠惶誠恐地認罪。方靈山見在宮裡沒找到人,估摸著烏蘭出宮去了,便派了幾個宮人在東南西北各處宮門口守著。

  方才,西宮門守著的宮人來回稟,小孟伶跟個男人勾勾搭搭,舉止親密。夜色漆黑,沒看清那男人的面孔。

  方靈山心內鄙夷又惱怒。

  烏蘭的底細,她是盡知的。果然,營妓的女兒,風騷難改。這才進宮幾天,就跟人不清不楚了。她的棋盤還未來得及擺開,若這蠻女的醜事捅出來,她還怎麼拿她做棋?苦心孤詣,去大理將蠻女弄來,出師未捷,就成廢子?

  方靈山道:「小孟伶,你今日離宮做甚了?」

  「我……我……出去逛了逛,吃了酒。」

  「同誰?」

  方靈山問道。她心內思忖著,多半是哪個不安分的侍衛。查出來,立時打死,也好將苟且之事,掐滅,防患於未然。

  「沒同誰。」烏蘭咬牙道。

  方靈山看著她:「那就把闔宮的侍衛,全都找來。一個個盤問。總會水落石出的。」

  烏蘭心下惴惴。出宮的時候,阿九跟守門的侍衛說了幾句話。若查起來,侍衛供出阿九,阿九就要遭殃了。

  過了許久,方靈山道:「你若實在不想連累那個人,本宮有個折中之法。」

  烏蘭抬起頭。方靈山的臉,在這一刻,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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