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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永生永世四季竹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聖上的意思,是將此事控制在江湖,龍脈關乎江山社稷,不宜牽動太多。江湖人殺陸祁陽,傳到外面頂多是江湖之爭,朝廷若是動兵,各種揣測便會紛至沓來。」

  十里亭外布青竹,這裡是距京城最近的一處城外私宅,宅上無匾,不知是誰家這樣豪氣,只因看重了一地四季竹,便造府建宅,做了一戶竹園。園中賞心亭內坐著兩位公子,一位玉冠在頭,軟緞雲氣錦在身,正在倒茶。

  另一位一襲月白長衫,外著竹青薄錦氅,江懷序倒完茶後向對方面前推了推,飛角檐亭遮住了灼日,也壓下了一片陰影,那位沒接,在陰影處「乘涼」,瘦長手指一顆一顆撥弄著盤在掌心的白玉佛頭。

  「叫我過來就是為了讓我親耳聽到這個消息?」

  江懷序每次見付錦衾都覺得壓抑,這種感覺不是年紀亦或是身份給與的,而是與生俱來的氣勢,他坐在那裡,他與他身份相當,依然「矮了半頭不止」。

  「這是陛下的意思。」江懷序道。

  「要跪下接旨嗎?」對方交握手指,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我知你對朝廷有怨。」江懷序說。

  「你可別往我頭上戴帽子。」付錦衾看向亭外青竹,「付某一介江湖客,何敢有怨。」

  「你豈是尋常江湖客。」江懷序嘆息。天機閣,又豈是尋常江湖第一閣。

  天機閣原身聖武神機營,是專為大啟朝廷製造兵器的特殊部隊,此營能人輩出,除兵器遁甲以外,更有善於布置機關暗道的強手。大啟六年,神機營領主奉命隱入江湖,修建龍室,鑄瓊駑鼎為鑰,終生鎮守龍脈。供駑鼎於龍首,便是當時的上淵。龍尾在北,內藏大啟財庫軍需,便是現在的樂安。龍頭龍尾不相見,尋得龍首,尋不見財庫,尋見財庫,難得駑鼎。兩處重地機關重重,可謂滴水不漏。

  最早一批天機閣弟子全部來自聖武神機營,後皇室憂心他們擁兵自重,便來了一次大換血。待天機閣紮根於江湖之後,逐步將人撤回,僅留天機閣主一人收徒立派,並簽下生死令,龍脈一事除歷代閣主以外,不許第二人知曉。

  在此之後,便是漫長的百年歲月,天機閣成為了江湖第一大閣,也在歷久參悟之中將駑鼎養成了提升功力的至寶,卻又因此招禍,致使天機閣陷入奪鼎危機。好在歷任閣主守鼎有道,付錦衾直到接任閣主之位,才知道他們真正要守的是龍脈。

  而事情若是僅止於此便也認命了,偏偏又讓他知道了另一個真相。

  原來當年付家含冤流放,只是付相與聖上聯手布的一局棋。朝廷要清君側,必須使忠臣下獄,奸臣入場。一場誘敵深入,天機閣出了力,付家盡了忠,付家么子「意外」被天機閣主看重,收做弟子,掌權天機。而這一切,也在大啟皇室算計之中。

  天家一早就想讓朝廷子弟接管龍脈,一來此處是要職,不便隨意託付。二來官門子弟九族在京,一旦生出反心便獲罪滿門,更容易挾制。

  付相平反之後,京里便傳下口諭,稱天機閣後繼有人,朕心甚悅,不知伯信意下如何。

  看似以字相稱,仿佛老友,又不忘提醒付相,此乃天恩。

  如此一道恩威並施的口諭下來,付相縱使心有不願又能如何?再之後便是立碑祭子,付嚴繼親手將兒子放到了註定孤苦一生的位置,再也沒有回頭。

  付錦衾對付相有怨,對天家則是有恨,恨和怨在江山社稷面前,又成了必須縫進心裡的疤。

  江懷序是聰明人,知道不能在這時觸付閣主的眉頭,緩和語氣道,「你親自過來,不也是為了親口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動兵嗎?」

  付錦衾信手轉著面前茶盞,晃碎一手水光。

  「你知道四十年前,興兵造反的周新知嗎?」

  江懷序臉色驟然一變。

  付錦衾說,「當年周新知為朝廷奪回九州失地,大權獨攬風頭無勝,於皇家盛宴之日起兵謀反,後被驃騎將軍曹淮南拿下,九族被斬。其子周正陽下落不明,追隨周新知的一小部分烏金衛也不知所蹤。」

  江懷序自然聽說過這件事,「當年周家被滅之時,周正陽才十五,大內追查多年一直沒有收穫,久而久之,便以為這人死了。」

  他問付錦衾,「那陸祁陽,便是周新知之子?你是怎麼知道此人身份的。」

  「我幼時在家喜歡翻看舊時卷宗,記得周新知當時不僅謀反,還自製了一塊玉璽。此璽以玄武為頭,蛟龍做尾,當時只做了私印大小,原本打算登基之後再原樣做大,不想兵敗成空,至死未能如願。」

  「這璽後來也不知所蹤了。」江懷序也想起了這樁事,「難道是——」

  「被周正陽帶走了,薛行意說他之前與人交手,碎了塊玉,後來打磨了一塊原樣精鐵,將印子烙在了腕心。我看了那烙印,與當年周新知制下的玉璽一模一樣。」

  江懷序短暫出神,「算算時間,年紀也對得上,這人夠能熬的啊,竟在江湖藏了整整四十年。」

  付錦衾說,「他雖是武將之子,卻不是自幼習武,反而身單力薄,沒有武學根基。九族被斬之時,身邊只有一隊殘兵相護,第一時間要做的,自然是保全自己。不過此人也算勤勉,四處拜師學藝,剛入江湖就遇到了四處遊歷的獵魂掌馮蕭何,他從他那裡入門,學成之後便將他師父殺了。」

  「弒師?」

  「不止一個。」付錦衾說,「他疑心極重,誰也不信,一旦掌握精髓就會將教他的人殺死。烏金衛負責埋屍,倒也沒被什麼人發現過,只是如此以來出身就差了一成,陸祁陽繼位武林盟主之時,最被人詬病的就是他不是氏族大派的出身。」

  江懷序聽得搖頭,「他爹居功自傲,他兒子狂悖嗜殺,都不是好東西。他爹死得可不冤,當初聖上要收兵權,就是因為他們烏金衛不聽回城詔令,殺戰俘,掠婦女,吃喝享樂大把斂財,行徑與土匪無異。京里連下三道鐵令才將人召回,他竟乾脆反上朝廷。再說這個陸祁陽,蟄伏四十餘年練就神功,集三十六派之權,就是為了鞏固勢力,再次造反?」

  「他沒那麼大妄念。」付錦衾說,「陸祁陽這個人其實非常務實,起點低,鑽學武道之時已過了最佳年紀,成就無上之境,更是已近花甲之年。當年護送他的烏金衛,大多已經老死,他自知沒有改朝換代之能,苦練神功,集權在手,只是要奪瓊駑鼎。鼎身為鑰,我猜他應比薛行意更早知道龍脈一說,不過他奪鼎不是為財,更不是為軍庫,而是要毀了大啟龍脈,斷了皇族氣運。」

  江懷序恍然,「所以他一開始要對付就是天機閣。只是囂奇門主總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深知姜梨不除必有後患,於是引動三十六派,卻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使當年霧宗一戰被翻出。」江懷序說,「這陸祁陽想必現在十分後悔吧,一個十歲的小女娃,帶著十六弟子突圍而出,十載生殺,最終成了他最大的對頭。」

  付錦衾壓下眼,眼前仿佛跳出一個小孩子,手握鬼刃,浴血而生,有最稚幼的臉,和最鋒利的劍。

  「她活得很難。」

  「什麼?」江懷序沒聽清。

  「我是說,烏金衛雖不成軍,卻留了一批精鐵連駑和大量火藥給陸祁陽。」付錦衾說回正題,「火藥用於炸毀龍脈,連弩用以對抗天機閣的機關骨,你方才說得沒錯,他沒想到引動三十六派會走成今日局面,可一旦我們聯手圍攻天下令,這些連弩和火藥便會用到這場大戰之中。」

  江懷序說,「你請旨調兵,就是想讓南營鐵甲衛提前找到這批火藥。屆時不論陸祁陽用他對抗眾派合攻,還是炸毀龍脈,都是一場虛空了。」

  付錦衾嗯了一聲,「南營鐵甲是軍備營,對火藥屬性更為熟悉,且這批火藥必定還有軍隊留守。門派尚且生生不息,烏金衛怎會不留脈留根。南營鐵甲是大啟精銳之師,常年作戰,會比我們更適合完成這件事。」

  「可知火藥藏在何處?」

  付錦衾看向東北方向,咬字輕嘆,「蓮生嶺境,霧生山。」

  「他把火藥藏到了霧生山?」

  「霧生山有一盤龍密道,龍石為壁,堅硬無比,他當年屠上霧宗,一是看重了九影心法,二便是要這座可供藏備火藥連弩之地。他派人鎮守霧生山,就是要保護這些火藥。」

  江懷序搖頭又嘆氣,「沒點腦子都不敢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了,同樣都是爹生娘養,我怎麼就沒這些心眼呢。」

  付錦衾看了江懷序一眼,江懷序被他眼中冷意看得一駭,猛然想起他十二歲後便「沒了爹娘」。江懷序跟他本是髮小,當年乍聽付錦衾死訊還哭暈過去幾次,之後年年上墳,鬼月燒紙,長大成人之後才知他尚在人世。又因兩人是幼時之交,有少年之誼,成為了付錦衾聯絡朝廷的中間人。

  「我這就派人去請旨,可你也知道,這些事說到最終也需要證據。若是單憑你一番分析...」江懷序踟躕。

  桌上擲下一片烏金甲冑,付錦衾來此之前便去霧生山探過底。

  江懷序抓起甲冑即刻喚人。

  他這裡有專門向京里報信的傳信官,一匹快馬三日路程便會有新的旨意下來。

  付錦衾轉而看向竹林深處一片「紅海」,江懷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事情說通了,心裡也輕鬆起來,笑著介紹道,「是四季竹上的祈願符,這竹子四季常青,仿佛不入輪迴,凡人一生三餐四季,無端多了神仙竹的稱號。後來不知聽哪個老道士說的,在竹上繫上祈願符,可保世間痴情男女白首不離,永世好合,我買下這座宅子的時候,這些就在,我沒捨得摘下,府里那些丫鬟也常偷寫了情郎和自己的名字掛到一起。誰跟誰是一對兒,我看一眼便知。」

  「小孩子玩應兒。」付錦衾笑了一聲。

  「誰說不是呢,可也邪門,掛上去的個個兒都准。」江懷序指著其中一條褪了色的道,「那是城中劉記當鋪的三閨女掛上去的,她看上了一個書生,她爹嫌窮,死活不允,親事都給她定了,沒成想兜兜轉轉還是嫁給了書生,現今孩子都考上秀才了。還有那個,張家鋪子的小夥計,看上了李家錢莊的打雜丫鬟,張李兩家不合多年,也是說什麼都不肯放人,現在也成親了,張家和李家也因為這事...」

  「給我一張。」付錦衾打斷了江懷序的嘮叨。

  「什麼?」江懷序仿佛重聽。

  半盞茶後,四季林里飄出了一條嶄新的祈願符,符上字跡不多,只有一男一女兩個名字。

  江懷序神色古怪的看著付錦衾,覺得不是他中邪了就是他自己瘋了。那麼寡情的一個人,居然想跟一個人永生永世?

  他困惑地太投入,以至於付錦衾朝他看過來時來不及收住表情,只能沒話找話的問,「你在我這兒吃午飯嗎?」

  回答他的是折玉急促而來的腳步聲。

  兩人同時側轉過身,折玉顧不上有外人在側,口中急道,「閣主,盜門老祖開了鬼市,競賣並將書閣地圖。付姑奶奶帶人去了,姜門主,也去了。」

  江懷序聽得一驚,地圖在這時現市,明顯是有人暗中操縱。

  「走。」

  付錦衾只說了一個字,折玉立即出門牽馬,江懷序追了幾步,眼見他們絕塵而去,連片衣角都沒拉住。

  那陸祁陽是不是也去了,這事兒是不是要亂套了,鬼市為什麼會在這時鬧起來。

  江懷序越分析越沒底,徹底在心裡亂成了一團麻。

  身後偏在這時傳來一道聲音,「倒難得見他這般行色匆匆,真是稀奇。」

  江懷序驚魂不定地回首,望見一身暗紋流動的銀魚白深衣,和一隊隨在身後的長行。此人戴著面具,可供欣賞的內容並不多,江懷序跟他認識時間不長,原本沒有好惡,但他用這種方式「嚇」他,難免令他生出不滿。

  「你走路怎麼沒動靜?」

  那人眼含探究地看了他一會兒,「有沒有可能是你武藝不精,耳力不行。」

  「我自是不比你們這些人精,若要比拼耳力。」江懷序指向付錦衾離去的方向,「那位剛走。」

  那人沒說話,江懷序等了片刻,實在跟他沒什麼話聊,隨口問道,「你在我這兒吃飯嗎?」

  那人說吃。

  江懷序盯著他遮得嚴嚴實實,只留一對眼睛的面具不客氣道,「你拿什麼吃?」

  「嘴。」他是戴著面具,不是沒長嘴。

  他們看向彼此眼神都在懷疑對方有病。

  江懷序皺著眉頭繼續向前走,心裡仍然愁著突生的變故。

  四季竹上祈願符翻飛,一張新系的符帶在兩人眼前翻了個身。

  江懷序沒注意,對方收起手,斂衽的同時在付錦衾「身側」看清兩個字。

  姜梨。

  聽上去有點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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