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再生風雨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南邊夏季多雨,尤其靠近天相山的武宮城,最是龍神施雲布雨的常地。
急雨之下跑出一隊快馬,豆大的雨滴在蓑衣斗笠上飛濺,漸漸升起一團水霧。武宮城內城門大開,筆直進入便是劍道之祖羽西劍宗的管轄之地。
這處地方近江湖,遠朝廷,十前風光無限,甚至剛剛站穩手腳的天下令都要敬上三分。可惜今時不再如昨日,只剩滿眼蕭條。
「這城不會被破了吧?咱們來晚了一步?」
急雨中的人慢下馬速,帶隊之人是主壇暗客黃皮臉,說話的是副手乾闊。
「應該不會。」黃皮臉勒住韁繩,他沒在城中嗅到血腥氣,夾道兩旁窗門鬆散,不是敞著大門就是破洞的窗,鋪杆上飄著破布似的招子,「這裡不像動過刀劍的樣子,攤鋪雖然破舊,多是空置多時,無人經管所致,你仔細看看,諾大一條長街,只有幾處閉戶,連城裡的活人都沒幾戶。」
「好好一座武宮城竟然衰微至此。」乾闊欷吁。
「先進宗門看看吧,萬一沒在城裡而在派中就真趕不及了。天下令的目標是三十六派,輕易不會對老百姓動手。」
他們是追著天下令的人馬來的,半個時辰還在天相山腳追到他們的蹤影。對方照例一身刺客服,反倒是真正的囂奇門刺客換上了蒼青色常服。以免打起來的時候亂了敵我。
穿過武宮城遊興街便是羽西劍宗所在,黃皮臉張眼觀望,城內蕭瑟,劍宗派門依然壯闊,上置匾額王宗劍門,不由讓人想起劍宗鼎盛時期那句:劍之伊始便是王姓。
這一派確實是劍宗大族,但毫無謙遜之意,派中十六代掌門代代山雞映水、風流自賞,不待旁人誇讚,自我誇讚,不待旁人欣賞,先將自己捧上高雲九霄。
再將視線移向派門,匾額之下雙門大敞,既無看門弟子,也無巡派之人,黃皮臉抬了抬執鞭的手,示意眾人下馬。
前庭空闊,只有紮根於地的樹草和冷硬的練武場,空氣中有濕潮腥氣撲來,風來得太雜,無法確定來自哪個方向。
「暗主,看來這裡。」乾闊皺眉。
黃皮臉比個一個噤聲的手勢。這裡有人動過手,並且還在四周埋伏了下來。
一牆之隔,有腳步聲拂過野草,黃皮臉看向院牆方向,迅速反劍於肘,所有囂奇門刺客同時做出應戰之勢。對方躍牆而出,一身玄色長衣,黑紗斗笠,正是他們追了整整三日的天下令門眾。
雨幕成簾,刀隨人走,幾番快攻交戰,囂奇門步步緊逼,一路從前庭攻至後院。
「沒想到天下令的人這般不濟。」乾闊打得順手,黃皮臉卻沒他那麼暢快,他覺得對方似乎是不想硬碰,故意以逃的方式在打。
院中有屍體,不多,黃皮臉大致望了一圈,沒有活口。按說羽西劍宗不該只有這些弟子在堂,天下令派往劍宗的門眾也不該是這種水平。
「抓活的,別讓他們跑了!」黃皮臉一聲令下,囂奇刺客立即收劍換索,然而天下令的人更快,提氣後撤,囂奇門手中鐵索只來得及繞住幾個動作稍慢的。
可惜這幾人他們也沒能扣住,一隻金環飛刺而出,直接斬斷了鐵索,囂奇門的人待要再追,又見金環兜轉而歸。強悍內力運生於內,生出虎嘯之風。黃皮臉見勢不妙,慌忙攏手控速,竟被金環擊飛。
乾闊並眾刺客護住黃皮臉後身,依然被內氣穿透,擊傷了內腑。
有人收環而去,凌空回首,雖然覆面,依然讓人看到了一雙鷹一般的眼睛,和灰白的一頭長髮。
「金環手彭輕滌?」
黃皮臉暗暗心驚,沒想到彭輕滌會親自出馬,可他既然來了為什麼會如此輕易收手,黃皮臉暗道不對,擔心著了什麼道,剛欲吩咐乾闊等人撤離,就見一隊人馬沖了進來。
「來者何人?!」
雨水漸歇,慢慢化作了青石檐角的一滴落不完的水。
此刻提劍而入的是羽西劍宗弟子,為首之人身著皓白雲江服,頭戴白玉壽宮冠,年紀三十出頭,面容不怒自威,正是羽西劍現任掌門王沛之。
王常與自霧生山一戰後,便卸去了劍宗掌門之職,劍宗一門傳子不傳女,傳近不傳疏,王沛之是王室宗親,又是王常與除馮瞻極外最得力的弟子,沒人比他更順理成章。
地上躺著屍首,王沛之立即走上前去,接連探查弟子鼻息,查驗的結果跟黃皮臉之前看到的結果一樣。
留在派中的弟子無一倖免,全部沒了氣息。
黃皮臉在乾闊攙扶下起身,「是天下令的人幹的,我們趕到時,這些弟子已經氣絕,我們本欲追趕,被金環手彭輕滌所傷,後來——」
「囂奇門的人?」王沛之神色一凜,一眼便注意到了黃皮臉手上的烏金鐵索。此種兵器只有囂奇門才有,索頭處是五爪金鉤,便於翻越高牆和「捕殺獵物」,是暗客執行任務時必備之物。
王沛之座下弟子段文衣率先抽出長劍,直指黃皮臉,「什麼後來?你們殺完人竟然還有膽留在劍宗,是欺我派中無人了嗎?」
數把長劍指向黃皮臉等人。
「你耳朵聾了是嗎?都說我們是來救人的,對我們吼什麼?」乾闊不甘示弱,「我還想問你們呢,天下令四處派人屠殺三十六派,消息傳得滿街都是,各門各派嚴陣以待,為何你羽西劍宗不設防!」
段問衣道,「我派今日去劍冢祭祀,自然只有十六弟子守山。」
「這個節骨眼做什麼祭祀。就算祭祀,留一堆小弟子做什麼,不是羊入虎口?」
段文衣氣急,「祭祀是我派傳統,年年都是這日,初入劍宗未滿兩年者不得參與也是定規,你若不信大可去城中打聽,看看我們是不是在說謊。倒是你們,一再強調什麼天下令,下山之路只有一條,我們便是從山下回來的,為何我們沒有遇見你口中說的那些人,反而遇見了你們!」
「沒遇見便是沒有了?下山之路確實只有一條,何以見得他們不是故意避開你們,待你們走後才下的山,又何以見得你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這事出的蹊蹺,天下令派來羽西劍宗的人只有尋常門派的一半,倘若他們預先知道劍宗會在這天祭祀,故意殺光守山弟子挑起兩派爭端,殺完人直接撤走不是更簡單,為何故意製造聲氣引他們進後院,又好巧不巧在逃走之時,耗來了劍宗的人。
「荒謬!先不說有沒有你口中的天下令,就算真有,難道我們會與他們密謀,用自家弟子性命換你們一個殺人的實質惡名?你囂奇門的名聲還用造嗎?犯得著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嗎?近日坊間傳言,說囂奇門被冤多年,我們原本還信了幾分,如今看來,完全就是自編自演,撞見了就說是栽贓,分明是沒來得及跑吧!」
「你說什麼?!」
乾闊衝動,直接懟段文衣動了手,姓段的是個白面書生,功力自然不及常年舔血的乾闊。
一聲劍嘯沖鞘而出,王沛之怎會放任囂奇門的人在劍宗放肆,乾闊受劍氣所沖,若非黃皮臉衝上來為他擋下半尺劍鋒,只怕當場就會斃命。
乾闊齜牙咧嘴,王沛之方才那一劍運足了內力,邊揉胸口邊明白了幾分。
「這老小子要殺我們。我看他跟天下令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老黃,要我說一不做二不休,殺它個昏天地暗,跑出去是賺的,跑不出去也比等死強!」
他們只是普通暗客,功力在尋常江湖人前或許是上等,在彭輕滌、王沛之這類面前,能接幾招能過幾式全看他們什麼時候想要他們的命。
乾闊不肯坐以待斃,被黃皮臉按住,他想得長遠,「我們若是現在逃了,便坐實了栽贓陷害一說,門主好不容易摘清自己,不能在這裡前功盡棄。」
他對王沛之道,「我們無意與貴派發生衝突,今次前來確是救人,王掌門既認得囂奇門烏金鐵索,定然也該認識彭輕滌的熾金環,這鐵索就是被金環凌空斬斷。方才王掌門愛徒說,自己人不會殺自己人,我們也沒有自斷兵器的道理吧?」
王沛之並未立即反駁,伸手,示意黃皮臉將鐵索拿過來。黃皮臉之前就受了彭輕滌一擊,本就站立不穩,身邊刺客抓起斷掉的鐵索要替他遞過去,又見王沛之將手收回,改為翻整衣袖。
很明顯,羽西劍宗家大業大名氣大,區區一個刺客想呈遞證據,他還不配,至少得是刺客里的領頭才有資格。
「屁事兒真他媽多!」乾闊啐了一口,扶著黃皮臉走了幾步,黃皮臉停到王沛之面前,王沛之接了索,短暫翻看,捏住其中一個截面問黃皮臉,「你武功就算沒到中盛之境,也該知道這是以氣借力。這些鐵索是被氣浪沖斷的,根本看不出出處,你空口白牙便描繪出一隻熾金環,我憑什麼信你?」
黃皮臉一怔,當時只見熾金環斷索,以為對方蓄積內力是為對付他們,如今看來,竟是為了不在鐵索上留下痕跡。
「掌門,事實已經明了,我派中弟子分明被他們所殺,還跟他們廢什麼話。」段問衣自以為看透了真相。
「是啊掌門。」餘下弟子紛紛發聲,「我們要為我派枉死的弟子報仇!」
「王掌門。」黃皮臉正色道,「我囂奇一門雖然名聲不好,但江湖之上,從未否認過自己所作所為。這次過來只為救人,黃某可以對天起誓,貴徒之死確是出自天下令之手,若有虛假,必遭天譴。我們是一路追著他們前來的,這裡定然存在什麼誤會。」
「你說追就追?除了你們自己人外還有人能證實嗎?」
沒人再聽黃皮臉辯解,劍宗弟子一哄而上,乾闊黃皮臉二人抵擋在前,被王沛之一指勁力打中要害。
王沛之沒親手殺他們,而是放任派中弟子「練手」。他們是邪他是正,就算以多欺少也是替天行道,他的十六弟子不能白死,他們此刻所為只是報仇,不是虐殺!
囂奇門一共出動了三十名刺客,每一個刺客都是暗殺夜襲的好手,若是公平對戰,絕對不會讓對方占到便宜,可惜上有強手壓制,下有以多欺少,三十名刺客最終被殺的只剩兩名暗主。
濕著水的院石上化出一地血水,劍宗弟子提劍靠近,乾闊眼神迷離,黃皮臉以劍撐地,強行站直身體,分明已是力衰勁竭,硬是一步未退。有人看見他雙唇撼動,湊近才知他說的是——「我們是來救人的。」
他在解釋,一直都在解釋!這種冤枉和惡名對於囂奇門來說不算什麼,對他自己來說更不算什麼。可他知道門主希望解開誤會,不止是為囂奇門,更是為了當年被冤的霧渺宗。
「三十六派是被蒙蔽的,囂奇門是被冤枉的,始作俑者是天下令... ...」
他今日可以死,可他不願門主和囂奇門平白背了這惡名!
沖在最前面的段問衣露出狐疑之色,其實囂奇門的人是有機會可以跑的,可他們上至暗主下至門眾沒有一人離開。
他們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肯留下畏罪潛逃的罪名。
「除了熾金環,你還有沒有其他證據證明,你口中的天下令先你們一步來過我羽西劍宗。」段問衣步伐遲下來,希望他能想起一些新的證據。邪派魔頭,囂奇刺客,面對這樣的人這念頭本不該有,可段問衣確實在黃皮臉的堅持下有了動搖。
黃皮臉艱難回憶,除此以外還有什麼。他皺眉,遲鈍的思索著從追上天下令到被暗算的全過程。他們做得天衣無縫,甚至連時間都掐得那樣准。
段問衣等得心急,身體不自覺地靠近黃皮臉,忘了手裡還舉著劍。
掌門王沛之面無表情地捏了捏指骨,十六弟子已死,黃皮臉逃了是百口莫辯,死了是死無對證。黃皮臉只想到前者,並未考慮後者,可見人在面對突發狀況時,腦子是不大頂用的。
人群中不知誰推了段問衣一把,段問衣失去平衡,上身前傾,黃皮臉驚愕地瞪大雙眼。黃皮臉沒設防,段問衣想收劍,手肘再次承接到一種力,推得他打直手臂,奮力一刺!
黃皮臉一個驟縮,劍尖穿進了胸口,段問衣收不住力,只能順著傾倒的力度推進劍身。黃皮臉點步後退,兩人一追一退,縱使再大的院落也有盡頭。
「老黃!!」乾闊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意識已經脫離身體,他判斷不清自己是衝上去了,還是死在了半路。
老黃知道自己也快死了,可是劍身忽然一震,一道纖瘦身影破眾而來,速如疾風,勢如雷電。
黃皮臉盯著對方額頭處一縷沒梳緊,「斜扎」出來的呆毛,約莫今日這發又是門主自己梳的。
姜梨曲手控劍,匯集在劍身上的內力沖得劍身震盪不休,推進之力被截斷,姜梨反手為掌,王沛之面色一沉,迅速扯開段問衣。
所有過程都在電火石光之間,王沛之雖然接去了姜梨九成掌力,被他護在身後的段問衣依舊被餘力打傷,連人帶劍飛了出去!
姜梨一擊之後沒再動作,而是轉身將黃皮臉扶坐在地,蹲身探脈。她不是醫者,只知道他此刻脈象若有似無,想到之前磐叔便是如此,心裡便是一涼。
「你怎麼會在這裡。」
「您怎麼會來?」
兩人先後發聲,同時一怔,黃皮臉說,「我是中途收到您的命令,轉戰來的武宮城。您不是去丘山派了嗎?怎會在這時趕到。」
「誰跟你說我去丘山派了?」姜梨眉頭緊蹙,「劍宗與我積怨頗深,我怎會讓你們單獨前往。」
他們兵分多路,黃皮臉和乾闊原本要去龍息嶺,是中途接到門眾急報,說姜梨令他們先去羽西再至龍息嶺才臨時轉了路。而這一路,一直都有天下令弟子若隱若現的前行,黃皮臉快馬急追,如今看來,竟是被算計了!
「門主... ...」
「先別說話。」姜梨神色緊繃,她的功法是「邪門一路」,不適合給人輸送內力,醫者們都在趕來的路上,他們趕不上她的腳蹤,她也並無急救良策,但是她想救黃皮臉,低頭摸向腰間荷包,那裡有隻紅瓷罐子,是最近常吃的大還丸。她倒出來,讓黃皮臉吃下去。
「薛閒記說吃這個藥就能活到一百歲。你吃兩顆,撐到他們來。」
黃皮臉難得見到自家門主犯傻,虛弱一笑,「屬下怕是伺候不到您百歲了,哪怕醫者在此也是無用,別糟蹋了好東西。」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你死了我沒臉跟你爹交代!」姜梨沉聲道。
「那就不告訴他。」
黃皮臉是主壇暗客,跟風吹手一樣,都是跟在她身邊很多年的人,她多疑,霸道,獨斷專橫,不是好領主,但她有幾個好屬下。
「黃皮臉... ...」她攥緊他的手腕,仿佛這樣就能將他留下來。
「門主,你聽屬下說。」黃皮臉撼動雙唇,自知時辰不多,他艱難抬手,姜梨立即附耳過來。
他說「羽西一事太蹊蹺,屬下是一路從陽山夾道追上武宮城的,這一路... ...」
他緩慢的講,姜梨認真的聽,他儘量幫她去找證據,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清晰。可那氣息偏不爭氣,漸漸失了聲音。
姜梨入定一般蹲在黃皮臉身前,她轉過頭,跟黃皮臉對視,他不知道自己說沒說完,也不知道說沒說清,於是睜眼看著她,到死都沒合上眼睛。
「放心走,我送他們下去陪你。」她仿佛能聽見他心裡的聲音,輕手將人放平,蓋住了他的眼睛。
王沛之拔出名劍『華光』,知道姜梨不會善罷甘休,然而就在拔劍的一瞬,囂奇門刺客一擁而至。鋪天蓋地的玄色沖入眼中,風吹手是最先衝進來的,接下來是五刺客及主壇黃皮臉手下分支,付錦衾與幾派掌門隨後。
誰也沒料到會見到此種場景,連嘴最硬的王長白都是一驚。姜梨這一路不斷在派人援助三十六派,他是親眼看著黃皮臉領命而去的,雖然不知道他原本要去龍息嶺,後被算計才至羽西,但他知道他們是來救人的。地上整整三十具屍體,再看劍宗弟子手上均數染血的劍,擺明是羽西劍宗殺人在先!
「你們怎麼能...」劉世塵看不過去,剛欲追問王沛之為何濫殺無辜,就見他舉劍一指姜梨,「今日你囂奇門必須給我羽西劍宗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