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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要是我心甘情願呢?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姜梨在酆記門口,從日升坐到了日落,中間兩餐都是在門口吃的,一隻斗笠大碗,底下是飯上面是菜,端起來吃。

  晚飯時分小酌了幾杯,折玉聽風遲鈍了兩日,將窗戶門敞開,方便她往裡看。總這麼看著,又讓他們倆有些懷疑。

  「你們是不是要走?」折玉問過童換,童換晃著腦袋說,「不。」

  「是不走還是不能說?真要走你得告訴我,我們公子人在玉寧,真要離了這地界我得提前傳信,萬一真走了,我跟公子怎麼交差。」

  結巴說,「不,不是。」

  「不是要走?」

  「不,不是。」

  折玉連續問了兩次,童換都說不是,就以為真不是了。其實結巴的原話說全了是:不是我不說——是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少主這不是還做望夫石呢嗎?心裡應該也矛盾著,要是真走了估計也不會告訴你們,原本就是想遠遠看你們公子一眼就走。

  但她是個結巴,字數越多越著急,她還有個毛病,凡事都想說個全和,別看說話費勁,張嘴就必須有前言後語,再問她一遍也還是用「不是」做開頭。

  折玉還是有點不放心,又讓聽風跟平靈套話,平靈沒說實話,回的也是「不是」。

  「這不是吵架了麼?想守到你們公子回來好哄。」

  這就導致了這兩個人都沒意識到他們真會走。

  其實姜梨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她只是想等一個好天,等一個一不做二不休,說走就走的時刻。然後她就喝了點酒,精神很亢奮,過了晚飯到了睡前又喝了一點,忽然一拍大腿,決定第二日清早出城。

  這事兒吩咐的倉促,耐不住決定下的早,子時將人挨個給扒拉起來,再多的東西一兩個時辰也收拾好了。

  她喝多了也懶得睡,坐在院子裡,邊看他們收拾邊醒酒。

  「少主,差不多了。」

  他們東西其實不多,是姜梨要帶的多,睡過的被子用過的床帳,她捨不得這地界,其他幾個也一樣,若非實在放不下了,其忍甚至想帶走一口鐵鍋。

  「放車頂上不行嗎?趕上下雨還能遮一下。」直到現在還在堅持。

  「他要是把鍋帶上,我那個洗衣服的木盆也要帶走,比門裡用的順手。」焦與跟著攀比。

  姜梨打了個呵欠,告訴平靈,「等寅時。」剩下的東西誰也願意就帶上,沉也無所謂。

  樂安城有宵禁,一更三點是暮鼓,五更三點是晨鐘,城裡百姓再晚不能晚過戌時回城,再早早不過寅時出城,江湖人運起輕功獨來獨往沒人管束,趕車趕路就得遵著時辰來了。

  幾個人還在院子裡討論要不要帶鍋,姜梨酒意盡退,反而比任何一個清醒時刻都覺落寞。

  像除夕夜的爆竹,十五的花燈,再張揚的年月,終究會變成一張褪色的對聯。

  門外有人喊了五更,那是柳捕快他兒子打的,說是明年就做衙役了,提前練練膽兒。這更是臨時替她打的,老柳說,等她什麼時候想打了再接過來。

  什麼時候呢?

  姜梨笑了笑,像是把心放到了砧板上,里外砸出細密的窟窿,疼到麻木應該就不疼了吧。

  隨手拿起身邊的長劍扣在腰上,她帶著平靈等人拾級而下。關門,落鎖,最後看了一眼酆記,最後看了一眼點心鋪子,跨上馬背。

  終究還是沒等到他回來。

  平靈看了看姜梨,「您真決定要走?」

  姜梨攥了下韁繩。

  馬車和行李車已經朝城門樓方向而去,駕車的焦與和其忍特意慢行著,都在等她那句不走。

  姜梨深吸了一口,閉上眼,那是獨屬於樂安城的,晨露的滋味。

  隨後,六匹駿馬疾馳而去,馬蹄聲響徹在空寂的城池之中。

  決定了,走。

  城門開了,按例會有一番查驗,姜梨勒住馬蹄,照舊讓馬車先行。清早出城的人不多,焦與做了登記,挺簡單的一個手續,不知怎麼交涉了很久。

  「少主。」焦與在馬下叫她。

  「嗯?」姜梨有些心不在焉,半伏在馬背上應了一聲。

  「咱們的車被人扣了。」

  「讓誰扣了?我們是平頭百姓又不是商隊,出城還有忌諱不成。」

  「不是忌諱,是...」焦與欲言又止,她等了一會兒,若有所覺地看向城樓方向。

  時辰尚早,整片天幕都蘊在一片深藍里,飛角之下晃著兩盞官燈,燈下置著一張茶桌,左右對坐著兩個人。

  右邊是穿著守城公服的老馬,左邊是,一身緞錦長袍的付錦衾。

  「付公子說有樣東西他要留下。」焦與說。

  「留什麼。」姜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

  姜梨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騎馬看城上,搖搖對視,那一眼中的纏綿相思,那一刻的糾纏撕痛,只有自己懂!

  他在對望中飲盡了一盞茶,眸色冷漠清淡,起身抓起桌上的白玉佛頭串子,從樓上轉入石階,帶人魚貫而下。他很少帶人出行,今次帶過來的目的只有一個,若勸說不住,強留!

  單袍輕獵,玉冠如塑,那是一個無論放在何處都華光萬丈的人,若非刻意收斂鋒芒,還要更盛。

  兩人迎著彼此走近,他臉上有倦意,五官一如既往精刻,卻有幾分疲累之態。

  他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她恍惚了片刻,方才開口,「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沒回付記?」

  昨天她一直等到很晚,一直沒見付記有燭。

  「沒有,一直在這兒等你。」暗影飛了書信給他,說她買了兩架馬車六匹良駒,他猜到她會走,快馬趕了三天,擔心她會不辭而別,入城之後聽老馬說人還在城裡,忽然卸了力。

  他說,「我跟老馬在城門樓上下了一夜棋,他輸了我九局,最後一局我輸了。」

  因為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猜到和親眼面對是兩回事,他攥碎了一枚棋子。

  姜梨輕輕吸氣,「若我今日不出城呢?」

  他打算守到幾時。

  「那路上埋伏的那些人就白等了。」付錦衾眼裡閃過一絲寒意,他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幾批埋伏在外的殺手,似乎比他更早知道她要出城。

  姜梨下意識看向他的手。

  付錦衾沒有帶兵器的習慣,上次就是化掌為刃,以手為刀,此時指間,尚有未乾的血痕。

  她想像著他帶著一身疲倦坐到老馬對面,想像著他用沾血的手跟他下棋,他一定是累極了,仍是等了她一夜。

  「付錦衾...」姜梨難掩酸澀,她之所以決定離開這裡,就是不想為他招來這些麻煩,若不是她,他完全可以無視那些殺手。他們的目的是她,只要她走了,他們就會隨她而去。她是背著一身惡債的人,她不想將自己的債務平添到他,甚至整個樂安身上。

  她知道他捨不得他走,可她必須得走,她艱澀地露出一個笑,強迫自己硬起心腸。

  「本來應該跟你告別的,你一直沒回來,我又確實想不出道別的話,就隨便挑了個日子出來了。原本想著,遠遠再看你一眼,今日剛巧瞧見了,可見老天待我不薄。我是個麻煩纏身的人,不敢再欠你的情,怕還不起。」

  她不是沒想過跟他長久,是根本不敢去想這兩個字。

  「之前那段時間,多謝你的照顧。」

  「要是我不用你還呢?」付錦衾看著姜梨,一步一步的走近,「要是我不計較盈虧,不在乎多寡,只要你能留幾時就留幾時呢?」

  姜梨震驚抬眼,沒有想到付錦衾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在讓她看清他的退讓,在攥她的心!

  「樂安城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對你也是如此,對不對?」

  「不是。」姜梨控制不住的搖頭。

  「不是為什麼要走,離開付記還覺得不安全,非要離開樂安才能安心?」

  他剛柔並濟,故意歪曲她的意思,故意將她逼得沒有退路,「信不過我,覺得樂安都是我的人,擔心我也會對你不利。我不是你的人,所以不受你的信任。」

  「不是!」姜梨急了,她可以走,但她不想讓他誤解,「我從來沒有不信任你,我上次只是想有個時間理清一下思緒,我知道你生氣了,想哄你。」

  「那就哄!」付錦衾打斷她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姜梨腦子一下子就亂了,她找不到能說出來的話,他這樣逼她,拆掉她建設許久的甲,她沒了防備,就剩一個赤條條的自己。

  「你總冷著臉我怎麼知道怎麼哄!我生來就是這個古怪脾氣,對你是打破天窗頭一份,你去江湖上問問,我哄過誰!我在大街上砍了人,還打翻了好幾個攤子,腦子裡亂的要命,再後來我就瞎琢磨,剛好付瑤來了,對我說了很多你我之間的利害關係,我覺得她說的都對,我想你好就不該繼續連累你,我們的關係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縱使勉強走下去,我心裡能安嗎?別人嫁人隨的是嫁妝,我隨的是什麼,滅門之仇嗎?你看看我這一身債!」

  她指了指她空空如也的背後,那是無形的一把枷鎖,是她一生的牢。若有可能,她也不想走上這條不歸路,可她已經沒有家了,失去了霧渺宗,離開了霧生山,童宗弟子死的只剩下四個,她「生」出了鬼刃,讓她惹下一身孽債,她得還,也得報!

  「我不是不喜歡你,是喜歡不起,我不能拉著跟我一起背負這些!」

  付錦衾笑了,逼了這麼久才說實話,嘴真夠硬的。

  姜梨猛地剎住口,後知後覺的發現,被他調理了。她反覆思考兩人的對話,發現他一早就給她使了絆子。

  她忽然覺得氣惱,為自己的不夠堅定,為自己的矛盾反覆,她沉著臉看他,都說七竅是這世上最玲瓏的心,他足有九竅!

  她轉身回去牽馬,他幾步扣住韁繩,眸色一沉,隱見怒意,「阿梨,說到這份上還要鬧脾氣?」

  他是在她身上花足了心思,可花去的這些難道不是他的真心?但凡不在意一點,他都不會趕三日路,喝這一夜更露。

  「什麼叫鬧脾氣?」姜梨呼吸上下起伏,具體氣在何處說不出來,反正對自己有一半,對他也有一半,「我做的這些在你眼裡就是鬧脾氣嗎?我也經過了深思熟慮,也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晚上。我每天坐在門口等你,沒敢奢望其他,就是想再看你一眼。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我不是棺材鋪掌柜,不是姜染,囂奇門的孽債有多少筆,我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黃泉枯骨冤魂鎖,我自己已經是泥沼中一根枯木,你不忍我獨自承擔這些,我就忍心讓你陪我下這九淵地獄?」

  她狠心拉開他的手,再度拉住韁繩,「我一開始哄你,就是想能好一時是一時,你又何必留我這麼一個混蛋在身邊。」

  馬在兩人身前不安的擺動蹄子,付錦衾深吸了一口氣,情緒壓不下去,知道她說的是氣話,雙方都是為彼此著想,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走,他縱使再理解她的感受也氣急了。

  「那你問沒問過我願不願意!要是我心甘情願呢?要是我非要一顆真心餵了狗呢?」

  兩人動了真氣,隨扈的暗影和平靈他們都嚇了一跳,誰也不敢出言勸阻。一個天機閣主,一個刺客門主,隨便扔出去一個都能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誰能想到這兩位會像小孩慪氣似的吵嘴。

  天色見朗,行人漸多,別遠說江湖,就說在這樂安城裡,誰不認識這兩位是誰。再說樂安城裡這些小老百姓,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他們更好信兒的了,打架都留下來看熱鬧,遇上這種新鮮事能走嗎?全停下來側出半邊耳朵聽壁角。那腦袋側得還非常明顯,寫了一臉:你倆大點聲兒,我們聽不著。

  兩人先時還冒著火,鬥雞似的喘氣,餘光里撇見一堆等著他們說話的人又漸漸的熄了。

  姜梨覺得自己像盆沒了火苗,芯子還燒得通紅的炭,待要冷下來又耐不住那口憋在心裡的余悶,「你說誰是狗。」

  付錦衾用眼睨她。

  你。

  這話不用說,全寫在臉上了。他氣得不輕,城門樓留人,大街上吵架,這輩子沒做過這麼不講體統的事。

  他跟她頂著氣,見她再度伸手拽韁繩,真要累死。

  「還要走?」皺眉,皺得死緊,快要愁死了!面前這個諢人是個大活人,他又不能真把她綁回去,情急之下拽在她腰帶上。

  「我給人讓道!」她低聲嗤他,往哪兒拉呢!什麼地方這麼動手動腳的。

  付錦衾嘆了口氣,沒鬆手,反而收了手勁將人往跟前拉,「讓道不如回去,堵在這兒算怎麼回事,回頭人多了全看我們笑話。」

  姜梨一晃腦袋,「我不怕笑話。」

  「我怕,我事兒多,我好面子,有話回家說行不行?」

  其實也沒別的話了,就像付錦衾說的,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要走,就真的不給彼此留情了。他聲氣兒降下來,她頹喪地將頭撇向一邊。

  真他娘是愛透了,但凡有一個狠得下心,城門就在那兒開著,十次都走了。

  姜梨語氣軟下來,「我回去,能不能答應我,以後樂安城的事交給我來辦。」那是她招來的麻煩,應該由她自己解決。

  他「嗯」了一聲,應下來也未必做到。她的功力根本沒恢復,內力用得太狠,氣海就空了,至少要有一炷香時間緩衝。身邊時刻有平靈他們配合還好,真遇上棘手的就要吃虧了。

  但他留著這句話沒說,知道這是個執拗東西。

  他帶著她往回走,兩人先行,後面的馬車行李自然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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