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夫人凶我做什麼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姜梨確實有一點怕付錦衾撅她,這人的脾氣在旁人那兒都好,唯獨對她十分苛責,但她更多的仍是不知道怎麼開口,話在肚子裡揣著,每個詞每個字都能念出來,組成一句話就不對勁,不是欠妥,就是覺得沒有表達完整。
她因為這些話踟躕了足足六日,心裡想著也許他會來,不知道這種誤會是越耽擱越成一個疙瘩的。
酆記今日趕巧來了樁生意,是給柳老大家故去的親爹扎紙馬,姜梨見付記開門了,存心將紙和竹條搬到門口,邊用眼睛飄著,邊給柳家扎紙馬。
進春以後大多都是好天,窗戶迎著日頭大敞,門上擋風的帘子也撤了下來。
古玩行的沈九玉半個時辰前就進了付記。
付錦衾人在店裡,穿月青堆雲紋錦緞長袍,同色漩水紋短靴,鬆散地靠坐在離窗不遠的黃檀木寬背圈椅里。沈九玉拿了幾樣玉佩給他過眼,他挑了其中一隻,瘦長手指上垂下一截墨藍色流素絡子,襯得那手更為光潔精貴。
「您瞧瞧這幾個,鹿山龍頭血,滴水透山清,您是識貨的主兒,打眼一瞧就知好壞。若是不好,萬不敢拿來給您看的。」
沈掌柜不停跟他說話,他只是淡笑回視,偶爾撘幾句言,不專注也不怠慢。
姜梨第一次見付錦衾就有這樣的感覺,對誰都有溫和之態,略有紈絝之相,你覺得他真親和,可你怎麼也走不近這人身側。
她擺在門口的陣仗挺大,他不可能看不見她,但是一眼都沒朝這邊看。
「您再看這顏色。」
正午光色極好,沈九玉走到窗邊,殷勤地迎著光色為付錦衾展示玉佩的水頭,這是他們玉器行的大買主,做成一樁生意就夠半年吃用。
姜梨身子僵了僵。
玉佩的方向恰是她所站之處。
姜梨做了一個深呼吸,努力調整表情,不能太僵,顯得窘迫,也不能太隨意,想得太多假設的也太多。當他視線移動過來時,只來得及擠出一個假笑。
他一直看著她的方向,玉圈框在她身上,分不清視線的落點。
姜梨想跟他打聲招呼,右手遲疑地上舉,「對視」了很久才發現他只是籠統地看向這個方向。她在那雙眼裡只是玉後之景,與樂安城的樹房花草並無二致。
他看得細緻,從玉盤到玉身,再到每一筆雕刻。
賞了多久,她就僵了多久。
「左側顏色太浮,不及足翠色根深重,怕是養不熟,換一個再看。」
他調轉視線,起手呷茶,她垂頭喪氣,覺得剛才自己剛才的表情一定難看到了極點!
呲牙幹什麼?假笑幹什麼?不僅傻,還尷尬,還丑。
她懷疑付錦衾是故意的,但是她沒有證據。
「姜掌柜,這紙馬什麼時候能紮好,我怎麼瞧著您手裡這個這麼像驢呢?」邊上站著柳老大的媳婦柳李氏,定下生意之後一直沒走,非要守著他們做完。
姜梨這才認真審視紙馬,心思不在這上頭,做出的東西也驢唇不對馬嘴。但她有張敢於信口雌黃的嘴,「你要的多,這頭驢是送的,焦與他們手裡的才是馬。」
「我們要驢做什麼?」柳大媳婦不肯白撿便宜。
「萬一老爺子想喝豆漿呢。」姜梨專心糊驢,「驢能拉磨,現磨的好喝。」
「那是不是要再燒點黃豆過去?」柳大媳婦信以為真。
「用不著。不是每年都燒錢嗎?那邊有賣的,比燒過去的新鮮。您就安心在這兒坐著吧,驢和馬一會兒就好。」
姜梨應付的有些煩,柳大媳出了名的愛說愛嘮,剛來的時候就跟她聊了小半天家常,已經從她不聽話的兒子,講到了隔壁家更沒出息的三個姑娘,「我是不是沒跟你說我們為什麼扎紙馬?」
我不想聽。
姜梨一臉漠然的看向她,能看出來嗎?
「我這個老公爹呀,生前就愛騎馬,死了以後我們家那口子孝順,每年開春都得燒幾匹給他。其實燒一匹不就夠了嗎?老爺子一個人還能騎八匹馬?偏他不愛聽,說是要湊什麼八駿圖,咱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富裕人家,非得造這個錢。」
她沒看出來。
對面賣玉的掌柜走了,付瑤又提著食盒來了,她今日在付錦衾這裡吃飯,折玉、聽風擺桌,姐弟倆就在鋪子裡閒聊。柳家媳婦的話充斥在耳朵里,怎麼都篩不走,只依稀聽到幾句:白折騰、早該如此,你非不聽我的勸等詞。
付錦衾沒說話,也許是說了她沒聽見。
柳大媳婦一直在她跟前念叨,以至於她再好的耳力都及不上她的話。
「依我看這樣最好,兩邊就此斷了。」
恍惚里,姜梨似乎聽見付瑤說了這麼一句話,重聽似的偏過一邊耳朵,打算再聽聽真切,結果進到耳朵里的只有——
「家裡六個孩子,誰也沒出過這個錢,就我們老大孝順又老實。你說那馬是尋常人家年年扎得起的嗎?」
春風拂面,公爹和馬,姜梨驢都不想做了,隨便糊弄了個東西就收了工,順便讓平靈他們手上快點兒。
終於做完一套「八駿圖」,她連人帶馬地往外趕。
「沒想到你們做一套東西這麼快。」
「下次你再來,還能更快。趕緊走吧,孩子還等你回家做飯呢。」
八匹紙馬並一頭驢套上車,才算徹底清淨下來。
平靈在邊上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准知道她為什麼出來。
「您倒是去呀,一連看了人好些天,嘴裡打怵腿也打怵。」
姜梨沒還嘴,若有似無的看向對面,人已經不在那裡了,反倒是餘光里多了一身水色長裙。
她知道那人是誰,直接抬起眼跟付瑤對視。
姜梨知道她樂見其成,巴不得她跟付錦衾老死不相往來,但是她無意與她糾纏。付瑤似是也沒多餘的話跟她說,只在她看過來時挑了下眉梢。
其實付瑤心裡並沒有表現的那麼快意,姜梨離開以後就垂下了嘴角。
她弟弟心裡不痛快,越不表現出來越說明這件事在他心裡壓得越重。他所處的位置何嘗允許他為她做那些,天機閣不能成為是非之地,他卻選擇了將最麻煩的她養在身邊。他有過掙扎,動過很多次斬斷一切的心思,卻最終敗給了自己的心。
他在等姜梨找他,她勸得再多也換不來他一句鬆口的話。
那麼個精透的人,偏在這件世上生出了死心眼。
怎麼這世上就姜瘋子一個住到他心裡的人了呢?
離開付記走回林府,付瑤在育著一樹花苞的迎春樹下坐下了。心相體現到面相上,便是一張憤憤不平,又愁苦無比的表情。
林執剛從前院衙門回來,穿過月亮門時瞧見付瑤,以為她和付錦衾又吵架了,關切地走過來道,「又吵輸了?」
沒有姜梨的時候,這對姐弟也總吵架,都是雜七雜八的小事,鬧過就算過了。這段時間不知是怎麼了,經常吵,林執聽不到內容,只知道付瑤每次都會被氣得七竅生煙。
「什麼叫又?我跟我弟弟分什麼輸贏。」付瑤哧噠他。
林執想提醒付瑤,你在意,並且從來沒贏過,每次輸了回來都拉著臉,付瑤已經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弟弟長這麼大,咱們居然沒給他說過親,這個姐姐姐夫當的,是不是有點太不稱職了。」
她決定另闢蹊徑,給付錦衾說一門親事,萬一要是跟哪家姑娘合了眼緣,好過繼續跟姜梨這麼拉扯下去。
「長成內弟那樣還需要說親?」林執覺得這個提議簡直荒唐。
「就是長得太好,才沒有姑娘敢找他。」
「怎麼不敢。」林執不認同,「之前為見他一面,付記的點心都快被搶光了,那點心多難吃,一買就是一匣子。是他自己嫌煩,早出晚歸躲了好幾個月,時間長了才沒人去了。」
「躲就不找了嗎?可見那些人不是真心。」
「夫人這話說的不對,人家好歹是姑娘家,死纏爛打成何體統。」
「那你倒是做點有體統的事兒啊!」付瑤只想得到一個簡單的認同,沒想到林執冒出這麼多廢話,「找冰人,拿畫像,給他張羅一門親事去,成日念叨長兄如父長姐如母,你這姐夫不算半個爹?不是親生的就不肯管了?」
付瑤脾氣一上來就不講理,這事兒換做旁人早躲出去了,林執不一樣,他愛論理,一臉正色的糾正,「夫人這話說的就更不對了,為夫怎麼沒有視錦衾為親生,之前爹娘來的那會兒,哪次不張羅給他說親,是夫人說他那樣的性子不好找,眼高於頂,還非常的自我欣賞,必須得自己看重了才點頭。」
「這話是我說的?」付瑤吸氣,「縱然是我說的,現在我不這麼說了,你待如何?」
「那我張羅便是,但這理得說清,不是我不找,是夫人之前不讓找。」
付瑤本來就心煩,林執一徑講理,終於把她念煩了,「那我是不是要說我錯了!」
「夫人何時說過自己錯,為夫從不強求夫人認錯,最後受苦受難的一定是自己,為夫只是要夫人承認,為夫也沒做錯。」
「我承認你大爺!我就這麼蠻不講理,就不給你正名,就氣你!」
林執果然生氣了,但是他不懂發脾氣,就只知道悶著臉皺眉。心裡演練了幾次拂袖而去,就當自己已經走過了,憋了半天扯出一張小馬扎在付瑤身邊坐下了。
「夫人可以凶我,但不該罵人!夫人讓我去,我自是會去的,哪次最後不是聽你的。」
每次都是這樣,他自己不痛快,更怕付瑤生悶氣,鬧了彆扭也在邊上守著。嘴裡嘀嘀咕咕,不會哄人,念來念去還是慫下來,漸漸又沒了聲氣兒。
付瑤這脾氣又只有這人能治,冷靜了一會兒,抓著他的官袍跩了兩下,「有椅子。」
「不敢與夫人平起平坐。」這話也是負氣,凳子太矮,他攏著官袍坐著,乍一看像蹲到了地上。表情十分窩囊,又比正兒八經的叫板可愛。
付瑤被他逗樂,「那我跟著你坐。」
「沒地方了。」
「那我坐你身上。」
她逗他,非跟他擠一個小馬扎,一坐一挪之間又都笑了。
次日晌午,身負說親重任的林執便以一副慈父之態出現在了付記,酆記牆頭冒出七顆腦袋,全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對面看。
「少主,你說這張媒婆和林執一塊去付記,肯定不是為買點心吧。」焦與說。
「廢話!你沒看見她手裡那把畫像嗎?明顯是給付公子說親的。」其忍飯都沒做,特意爬上來關注這件事。
「付公子不是跟咱們少主好嗎?怎麼還看畫像。」老顧也跟著湊熱鬧。
「我覺得付公子也沒想到會有這茬,你沒見他表情挺錯愕的嗎?」
「離這麼遠都能看出錯愕?」
確實看不太清,幾個人頂著強光眯著眼,隔著一大街往屋裡楞看,再好的視力也瞧不真切。
聲音倒是斷斷續續傳得挺清,開頭就是「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
張媒婆上來就把自己的作用立在那兒了,之後展開畫像,一張張的介紹,一個個的講。
樂安城父母官的內弟要說親,縱使付家那點心鋪子不賺錢,付家這位公子可沒缺過錢,家底厚實,又是那樣一副長相氣派,還能少了人選?張媒婆前腳剛接到消息,後腳門檻就被踏碎了。
張媒婆感慨,「先前是您不開口,多少人等著攀這門親呢!您就說這位劉家姑娘,書香門第,父親是咱們麓生書院的先生,打小就熟讀詩書,再看這模樣。」她拉開畫像,「清清秀秀一個大姑娘,女紅做得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下廚。」
林執原本還在張眼端詳畫像,一聽說不會做飯,愣住了。
張媒婆由在自念,「咱們這樣的人家,想必也不缺這樣的人,大家閨秀嘛,不比小門小戶,都有幾分嬌慣。」
「這個。」林執打斷婆子,臉上揣著幾分歉意,「內弟現在就是買著吃,我的意思是給他找一位可以下廚的姑娘,不是說來了給咱們做使喚丫頭,絕無此意,家裡打下手洗菜的夥計都是現成的,只要對方能做幾樣簡單的家常小菜,熬個粥,做碗湯,哪怕醃個鹹菜。館子裡的東西再好吃,總歸沒家裡妥帖乾淨,吃的時間長了終是要落病的。」
林執的願望很質樸,會炒,能吃,他們太缺這樣的人了。
付瑤就不會做飯,府里雖有專門做菜的婆子,時逢年節也要讓人回去過年,有一年趕上大雪天,酒肆飯館都關著,就是他們倆在家折騰飯菜,結果那段時間。
林執不大敢回憶,等做菜的媽媽回來,人都瘦得皮包骨頭了。
這一願望在聽壁角的焦與等人看來真是非常實在,「林大人這話說的在理。」
「在什麼理?」姜梨橫了他們一眼。她也不會做飯,林執找弟妹的標準要是這個,她也不合格。
「那您再看看這個會做的。」張媒婆又展開了一張畫像。
付錦衾懶在椅子上,全程都在做陪客,半束的長髮披在壓金獸紋緞子袍上,不時摩挲兩下拇指上的扳指。林執一直都在跟張媒婆交談,提出各種問題,付錦衾看他說得口渴,主動為他續了杯茶。
「內弟,你覺得呢?劉家小姐氣質好,林家姑娘長得美艷,孫家姑娘年紀雖小,八字卻與你極合。我瞧著都挺不錯,不會做飯這事兒,實在不行咱們學學,姐夫陪你學。」
付錦衾被林執認真負責的樣子逗笑了,眉峰一抬,錯愕又無奈,「是嗎?」
他根本不在意這些,要不是他們先斬後奏的來的,只怕他都不會開門迎客。
而這一笑又恰是在張媒婆舉起孫家小姐畫像時,牆頭遠眺的人會錯了意,以為付錦衾對畫上的姑娘感興趣,枯著眉說,「少主,你看付公子笑了,別是看上了吧!」
姜梨沒應聲,使勁曲著眼睛看畫像,看上誰了?有她好看嗎?就算比她好看,有她能作嗎?
這可真煩透了心了,就搬出來一趟,變了天似的。
屋裡的人還在沒完沒了的說話,牆頭的上的人都在費勁巴力的聽。
付錦衾刮著茶碗壓下眼,牆頭那幾個再往前湊,都快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