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鬼故事與解酒湯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林令問她,「你嗓子疼不疼。」
趙寶船不想搭理他,又不能不搭理,忽然就能理解她師父顧念成在酆記裝傻子的不易了。「人皮」既然穿起來了,就等於戲子塗了油彩,唱念做打都得跟著角色走,再不痛快也得裝作感恩戴德,她說「不疼,就是聲音不好聽,怕傷了上客的耳朵。」
「不疼就講一段吧。」上客不嬌氣,什麼樣的動靜都能聽,主動替她出主意,「來段兒神鬼怪談,再不然就說個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類傳記——哥哥,俺今日就殺他個天昏地暗。就用你那嗓子,還挺抻頭兒。」
他被自己逗笑了,露出一排爽朗的白牙,沒心事兒似的。可那笑容又漸漸地沒了,懶洋洋靠回椅子裡,他在自娛自樂,身邊必須得有個人,聽他說話也行,說話給他聽也行。
埋汰誰呢?我就算拋開江湖上的身份,也是小有名氣的說書人,這種長相品貌你讓說那麼粗悍的故事?
「那張老三身背三板大斧,恰是一位憨力人物,自滾滾黃沙之中架馬而來——老五追在他身後,高聲道:哥哥!此等小賊怎配勞您之手,待俺揮出流星錘,殺他個昏天暗地,狗頭落地!」
一盞茶後,被吳正義罵了個狗血淋頭的柳玄靈,咬牙切齒的講了一出《張氏兄弟打江湖》的故事。雅間裡上了三次茶,每次劉二進來都忍不住露出一個牙酸的表情。
不是心疼趙寶船,而心疼林爺。趙姑娘今兒這嗓子著實造孽,怎麼聽怎麼像老鋸拉木,又糙又牙磣。
聽故事的林令反而坐得挺穩,眼睛半眯著,手上還抓著兩隻核桃盤著玩兒,聽到興頭上還叫聲好。他手頭准,隨手一扔就有一兩塊賞錢落到書案上,幾場書聽下來竟似十分舒坦,趙寶船這通「哥哥」,不僅沒送走他,還讓他包了她的晚場。
「吃點飯,晚上再來一場。」
趙寶船臉都氣紫了,嘴唇子上下哆嗦,還聽?他明天不活了?非得一天聽完。
趙寶船也不敢問,只能在心裡活剮林令,晚飯兩人是在雅間用的,一個在茶桌上吃,一個在書桌上吃,林令要了兩壺燙熱的黃酒,酒量好不好看不出來,反正怎么喝都是一張白臉,看不出旁的顏色。
「你書說得挺好,應是幼年就有的底子吧。」
「嗯。」趙寶船隨口應了一聲,隔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這麼寡淡的回應不像話,又追了一句,「林爺耳力好,確實是幼年的底子,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練了。」
林令覺得趙寶船有點意思,說書的時候他眼睛合著,她覺得他看不見就沒好聲氣兒,睜開眼又是一張符合「劇情」的臉。長得不算特別好看,唯獨眼睛生得最好,有拂柳一般的媚態,又不過分風塵,反而是如新翠一般的清透。就是嗓音仍舊粗糙,林令曾聽隔壁的大嫂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就常用這種音色——再不聽話就被虎姑婆抓走,她專吃小孩兒。
不過姜梨打更以後,虎姑婆就變成酆記掌柜了。想到姜梨,林令不是滋味的出了會兒神,門主現在眾星捧月,肯定注意不到他消失了一整個下午,這個可能讓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知自己在彆扭什麼。
繼續對趙寶船道,「師父一直是張修極?」
之前他也常來曲沉聽書,兜里銀子不充沛,就在堂子裡聽,他記得劉二進來的時候跟他說過,趙寶船既是張修極的外甥女,又是他的女徒弟。說書這行當跟書館學堂不同,既要捨得出工夫又要下得去手,正常來說沒有收自家孩子的。
寶船說,「先時還有一位老師叫盧照毅,是我在府陳縣的先生,自家舅舅捨不得教管,是學成以後才跟過來的。」
「倒是不容易。」林令點點頭,「會口技嗎?」
趙寶船說,「會。」
「學個畫眉聽聽。」
趙寶船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撂下筷子幽怨地看向林令,就她現在這個嗓音條件還學畫眉?索性破罐子破摔,「鵝和鴨子倒是能學,您聽聽嗎?」
林令笑說行啊,「學學。」
一般人笑完不就過去了嗎?還真聽鵝聽鴨?
趙寶船沒見過這麼從善如流的人,她是什麼人啊,好歹是山月派上司另,好歹是銜音鈴柳玄靈,好歹在南疆九鼎大呂,好歹在江湖上——
你是個屁!
吳正義生怕趙寶船得罪金主,吃晚飯的時候也不忘守在門外,這會兒聽說林令要聽鵝叫,使勁給趙寶船使眼色。
嗓子糙成那樣人家都沒嫌棄,送兩聲口技不應該嗎?!
你往後怎麼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趙寶船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恨林令,更恨吳正義,等她用完了這身「人皮」,一準要扒了他們的皮!
「嘎!該該該該該。」
前面是鴨子,後面是鵝,鴨子被鵝追著跑,後來鵝和鴨子都被人掐著脖子扔鍋里去了。
「咕嚕咕嚕。」還「送」了兩聲燒開的水。
柳玄靈學完繼續吃飯,林令大笑著飲進一杯酒,手一揚,桌邊「吧嗒」一聲,再次落下一塊賞錢。
曲沉的燈一直掌到戌時,館內無人說書,吃茶的客人也不願閒坐久留,沒多一會兒就散盡了。吳正義和劉二皺著眉頭坐在櫃檯里,不時交換幾個驚懼的眼神。晚場這書換了一折,不是英雄好漢搶地盤,改說鬼神怪談了。配合趙寶船鬼似的嗓子,簡直活要人命。
篤篤篤,那是剁餡兒的聲音。
「屍體不好處置便送到了後廚,一刀接一刀,一塊兒接一塊兒,那姓張的後生沒人性,為了娶妾入宅竟然生剁髮妻,將她做成了韭菜肉餡兒的餃子。」
「我不愛吃韭菜肉,換成韭菜雞蛋。」林令不像樓下那倆那麼膽小兒,聽故事的中途還給趙寶船提意見。
寶船被他打斷,語氣就有點不好,「雞蛋做不了,必須得有肉,換成雞蛋就沒死鬼什麼事兒了,這個髮妻後面是要復仇的。」
「那換成薺菜肉的,不要韭菜。」
「將她做成了薺菜肉餡兒的餃子!再看那張生身後,分明有一雙眼睛在直直瞪著他!」
好可怕!
雅間門窗半敞著,故事就順著窗戶往堂下飛,飛得樓下兩人後背颼颼躥涼風。
偏生那位趙姑娘,像是忽然說出了興致,嘴型一聚就吹出一陣打著旋兒的風,再一用醒木,又擬出了腳步臨近的聲音。這人有些年頭沒說書了,下午那點故事只算開嗓,到了晚上才算真找回一點感覺。
她也不記得自己本來是幹什麼的了,全心全意的講,聚精會神地描述故事裡各類人物的表情,說到最後,林令睡著了,或者說是醉倒了,兩壇黃酒下肚,招來了瞌睡。吳正義解脫似的衝到樓上,說出了一個讓趙寶船殺了他都不解恨,必須得再鞭一遍屍的混帳話。
「知道酆記怎麼走吧?」
吳正義讓趙寶船把林令送回去。他想拉住林令這個回頭客,認為林令對趙寶船一定帶有好感,否則不會任由一個破鑼嗓子在身邊講一下午江湖好漢和一晚上人肉餃子。
於是戌時近末時刻,說了大半天故事的趙姑娘,黑著一張臉,以驢拉磨一般的姿勢,半披半背著醉酒的林令,走在了燈火還算通明,攤子還沒散盡的大街上。
「那是酆記的林令吧?」
「好像是。」
「背他的那個是誰啊。」
「好像是曲沉新來的女夥計趙寶船。」
「這倆人認識嗎?」
「應該認識,不然一個大姑娘這麼背著一個小伙子走?」
一路上,趙寶船都在聽著各種議論,腳步沉重,心頭惱火,他們以為她願意背嗎?要不是吳正義那個殺千刀的掌柜,要不是林令酒量不好,她犯得著把這人背回來嗎?
她的身體受藥物壓制,早沒了正常時期的體力,她知道累,知道沉,知道自己快累斷氣了。
「兩壇黃酒就醉成這樣?你還喝什么喝!」她憋著力氣也要罵出這句。
背上的人當然沒有回應,睡的十分紮實。
「我那故事講的多麼精彩絕倫,引人入勝,猛鬼都要出籠了,你睡著了,這不是砸我招牌嗎?」
「我五歲說書,六歲被大先生帶著登台,從來沒把人說困過。」
「你這樣的,往後別來了,你就不適合聽書!」
柳玄靈其實是個非常話癆的人,沒被顧念成撿到之前,一天最少要說三本故事,後來不幹這行了,逮著順眼的人也能聊小半天,不過這一時期的她已經信不過大部分人了,所以活下來的「聊友」並不多。
「這街怎麼這麼長,你自己也使點勁,我快撐不住了。」
「你說你這酒唔... ...!!」
柳玄靈的嘴忽然被捂住了,林令偏過頭看她,眉心緊擰,有些不耐煩,眼睛裡是迷離的醉態,不知是醉是醒。
「吵死了。」他貼著她的耳朵抱怨。
兩人的姿勢這會兒看起來有些曖昧,先時是背著,林令太高,柳玄靈抱不動他的腿,就將胳膊抱在身前,兩條腿拖地,披著一床大棉被似的在地上拖著走。
現在林令站穩了,兩人從上到下貼合,幾乎是從背後抱住的姿勢。
「你,沒醉?」
柳玄靈在他掌心呼出一口熱氣,不知是因為癢,還是意識到姿勢不對,林令皺了下眉,鬆開手,胳膊還吊在她肩膀上。
「本來醉著,你總說話,就醒了。」
他仍舊站不穩,架著她的小身板當拐杖用,揚頦一指前面,「再勞你片刻,送到門口就成了。」
柳玄靈這才發現快到酆記了,遠遠的,她看見黑漆大門上飛著兩盞白皮燈籠,燈下還有一道人影,穿赤色流雲映月裙,給人的感覺極厲,正掖著手靠在了門口的石獅子上,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那是。」姜梨嗎?
柳玄靈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那是個活在傳聞里的人,她聽過她很多故事,從師父,也從山月派掌教嘴裡。她曾暗嘲過顧念成的謹小慎微,真正要面對這個人時,竟然也生出了灌鉛一般的懼意。
趙寶船沒動,那人反而由遠及近的來了,步子邁得不緊不慢,每一步都似寒光下的刀影,愈見鋒利。
「林令。」
她的音色偏冷,街道兩旁的光線忽明忽暗的打在她臉上,先是一張冷森森的白瓷臉,再是一口赤紅的唇,接著是,曲起的一雙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