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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人間百靈鳥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林令離開酆記之後就去了一處名為曲沉的茶館。館子的第一任掌柜是大啟三十二年的秀才,文縐縐一個酸儒,最喜歡在茶館裡找順眼的文人雅客討論詩詞。館子裡愛跟他搭話的不多,初時還願應付,時間長了被他幾句長詩短詞念沒了興致,便不常來了。後來這店面被秀才給了自家二哥經營,這人是個經商的材料,長著一副精明的鼠相,接手以後就找了一個說書先生過來鎮館,每日中、晚兩場故事,有通俗易懂的民間傳說,也有精修琢言的歷史傳記,一下就把茶館的路給闊開了。

  「今日小爺包場,請你們張先生到雅間單獨說段兒故事來聽。」

  林令不怕花錢,進門就要了曲沉的雅間,負責招呼的夥計劉二給他端了三樣果點和一壺老君眉,嘴上答應得痛快,轉身下樓就傻了眼。張修極昨天夜裡犯病了,連咳嗽帶喘,清早就跟掌柜的告了假,要歇兩天再開書。

  「你耳朵讓賣豬肉的剁了?沒聽見他跟我告假?!」曲沉掌柜吳正義人前人後擁有兩副面孔,一副對上客,卑躬屈膝,一副對夥計,尖酸刻薄。雅間包場是筆大買賣,一人要付十六張堂下聽客的錢,這十六桌得生意頂好時才能坐滿,等於是包了曲沉的滿客。

  吳正義愛錢,眼睜睜見生意上門,銀子卻進不到兜里,難受壞了。罵完劉二又罵張修極,「老不死的棺材板子,隔三差五就鬧病,我要不是找不到旁的說書先生,養著他?」

  「那張先生,起不來了嗎?」劉二被他吼得耳鳴。

  「人都跟紙似的往後面栽了!」吳正義氣得打轉,這會兒腦子裡想不起張修極為他賺進腰包的那些銀子,單記著他的各種不是。「每天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外甥女來了還得單辟一間屋子給她住,他以為他是誰啊!」

  劉二覺得吳正義這話說得有點不要臉,當初分明是吳正義不肯多給張修極分帳,才允下供吃供住的條件的。至於張修極的那個外甥女,全名叫趙寶船,是正月里從外地逃難過來的,據說是老家遭了饑荒,活不下去了才來投奔舅舅。

  吳正義見她長得漂亮,就留下來在茶館做工,他不給人發工錢,只應承吃住,趙姑娘也不挑揀,性子和善,樣子也生得靈秀,很得人眼緣,劉二好幾次都看見吳正義揩她的油。

  同是苦日子裡打滾的小人物,劉二很能理解張修極和趙寶船的處境。

  劉二說,「要不小的去回了吧,就說張先生病了,請上客過幾日再來。」

  過幾日還能來嗎?這可是個沒準兒的事兒。

  吳正義背著手轉了幾圈,忽然一頓。

  剛才沒提起這外甥女他還沒想起來,她不是也跟張修極學過書嗎?反正都是說故事,讓誰去不是去呢。

  他對劉二道,「讓趙寶船給雅間那位說書去,小姑娘不比老頭子得人緣?沒準還能多得點兒賞錢呢!」

  再說這位趙姑娘,打來了就沒過上一天清閒日子,雖然沒登台說書,端茶遞水的活兒一樣都沒少干。

  劉二衝到後院住處時,趙寶船正在給嗑得像要吐心的張修極餵藥。張修極咳得半栽到床邊,她也只是舀著藥湯子等他咳,沒有扶人拍背的動作,連神情都淡漠的仿佛與己無關。

  劉二隻知道吳正義人前人後兩副面孔,不知這位趙姑娘才是演戲的行家裡手,否則怎麼哄得張修極錯認了她為外甥女。

  門沒栓,劉二衝進來時,趙寶船已經換上了一副關切面孔,一邊拍著張修極的後背一邊招呼了聲「劉二哥」。

  方才吳正義的吼叫早入了趙寶船的耳,只是嘴上不說,裝作不明所以的聽劉二敘述完,才為難地搖了搖頭。

  「我一個姑娘家,單獨給人說書總是不妥。您看能不能跟掌柜的回了這事兒,就說請上客海涵,待我舅舅病好以後再來。」

  劉二急得直打手,說姑娘,「我哪兒敢回這個話,咱們那位掌柜的為人,旁人不知你我還不知曉嗎?但凡能搪塞過去,我也不來跑這一趟了。」

  「可我終究是女子,在堂子裡說書也就罷了,還在雅間... ...」

  「雅間有什麼不能說的?走江湖賣藝的營生,還端起架子來了!想當大家閨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好命!」

  吳正義早知道這事兒得有些推諉,說話就進了門。

  張修極咳得說不出話,見到這人便如見了催命的閻王,有心幫自家外甥女說話,卻只兌換成一串抑制不住的咳。

  趙寶船寄人籬下,推脫不過只能應下。原本以為來人是肚滿油腸的員外老爺,走到雅間門前才聽劉二說,「今日包場的是酆記的林爺,私下裡跟咱們一樣,都是鋪子裡的使喚夥計,他們掌柜是遠近馳名的姜瘋子,別看瘋名在外,人還是很講理的,店裡這幾號夥計也都體面,旁人不說,就說今日來的這位林小爺,就是頂出色的模樣,絕不是愛動手動腳的人。」

  劉二的本意是不讓趙寶船擔憂,沒想到趙寶船反而因著他的話大大的怵了一步。

  「你說雅間裡的是酆記的人?」

  「是啊。」劉二不明所以。

  「賣棺材的酆記?」

  「是啊。」劉二樂了,「樂安城還有幾個酆記。」

  雅間的門原本就虛掩著,趙寶船即便退後一步也已至了門前。劉二手快,說話時就推開了半扇門頁,趙寶船避無可避,驚愣之餘迅速背過身去,從懷裡掏出一塊黢黑的藥丸。

  那藥丸饅頭大小,平素嚼咽都要十七八口才能下肚,趙寶船吞得太急,待劉二跟林令解釋完換人的原由,讓出身後的趙姑娘時,趙姑娘正抻著脖子往下咽呢。

  其實這位趙姑娘,本身並不姓趙,若要說起身份,江湖上有一名號為銜音鈴,山月派上下尊其一聲上司另,正是於暗殺姜梨的刺客大舉進城之時,趁虛而入的柳玄靈。

  進入樂安之前她曾服下過一顆抑制武功的抑丹丸,今日時限剛過,正是內力生沸時刻。酆記的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個時候出現,「趙寶船」擔心這事不是巧合,怕對方是來試探身份的,生怕露出馬腳,只得再次強吞藥丸。

  「林爺,這就是我跟您說的趙寶船趙... ...姑娘。」

  藥丸糊嘴,還是黑色,趙寶船咽下去之後,嘴上還糊著一圈黑泥。劉二嚇了一跳,心說她這是怎麼弄的,吃芝麻丸了?他們店裡也沒芝麻丸啊!

  「林爺,這,對不住啊,這可能。」劉二都不知道怎麼解釋了,拉著趙寶船退到門外,說「趕緊擦了!」

  寶船拿帕子擦嘴,既沒解釋緣故也沒露出尷尬之色,仿佛這臉丟了就丟了,很有幾分見過大風大浪的氣相。劉二隻當她嚇傻了,沒時間多問,見她把嘴角各處擦乾淨了,才帶著她再次進了門。

  「林爺海涵,趙姑娘第一次給人說書,多少有點緊張,您那茶是不是沒了,小的再給您上一壺吧。」劉二陪著笑,不知替趙寶船操了多少心。

  趙寶船也算知道眉眼,順著劉二的話「怯生生」給林令福了一身。

  林令心思不在這上頭,隨便擺個手就算過去了。

  他是來聽書解悶的,說書的人吃了什麼,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細究的大事。

  許是餓了,沒趕上飯點兒呢。

  他說,「茶還有富餘,用不著換,再上一疊瓜子兒。」

  林令所在的雅間挺大,是專供包場上客聽書的房間,房內共有一張茶桌一張書台,茶桌是給上客用的,喝茶聽書,書台略高一截,是給說書先生用的,兩桌之間隔著一段恰當距離,像個裝點雅致的小堂子。

  茶桌邊置著一張可供躺靠的羅漢椅,林令靠坐在上面,半邊身子壓著扶手,手裡抓著一把瓜子兒,磕的時候抬眉看了她一眼,雙眼皮有點單,不是很厚的那種大眼,眼型偏長,膚色很白,分明是青澀長相,挑眼看人時額頭卻會跳出幾條抬頭紋。給人一種介於男孩兒與男人之間的複雜感。

  空音令林寄。

  趙寶船看過他的畫像,也聽她師父顧念成說起過這個人,據傳,嘴碎,愛跟「死人」聊天,擅用空音殺人。可觀他神色,又不像是來找麻煩的,因為他看了她一眼之後就把視線收回去了,眼裡沒有探究,也沒有停留之意。

  難道真是來聽書的?

  趙寶船一邊將說書用的醒木摺扇放到書台上,一邊暗暗觀察林令。說書這活她過去幹過,稱得上駕輕就熟,她有副好嗓子,記在腦子裡的故事也多,人既然來了便依著這行的規矩,例行詢問聽客的喜好。

  「上客愛聽名人傳記還是... 咳!還是...??!!」

  趙寶船瞪大雙眼,沒想到自己會發出一種粗糲的,仿佛抽了三四十年煙的,滄桑老嫗的聲音。這個音色不是她刻意裝出來的,而是忽然之間發生的改變。

  她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 ...」使勁清了清嗓子,她又試著發了一個音,依舊粗啞不堪,對面有道視線落下來,是同樣嚇了一跳的林令。

  「吃咸了?」他露出了一個匪夷所思,還略帶嫌棄的表情。

  這姑娘頂多十九吧,怎麼會生出這種嗓子。

  「沒有啊,我平時不是。」趙寶船也是神色莫名,這個音色連她自己都接受不了。

  她平時不是這個動靜,現在不知道怎麼了,沙盤上的沙子似的,活能剌人!她掐著脖子感受嗓子裡的變化,並無難受之感,單是變了音色。反覆回憶之前的動作,除了吃了一顆抑制武功的藥丸再無其他,難道是吃猛了,加之內力蓬勃洶湧,兩廂牴觸有了副作用?

  那她這嗓子是廢了嗎?這個答案讓她大駭。她的看家功夫是玄落銜音鈴,鈴響之時要藉以聲音做引,使人變作她的傀儡,聲音對她來說非常重要。

  「你聲音本來就這麼難聽嗎?」林令虛心求教。

  「我不難聽。」柳玄靈瞠目結舌地在桌子底下攥拳,「我之前號稱,人間百靈鳥。」

  百靈鳥讓人掐死了也出不了你這種動靜,有耳朵的人都不可能認同這一形容。

  林令臉上的表情很像在問她:你是不是瘋了。

  柳玄靈顧不上跟他一般見識,使勁咔嗓子。

  「你是要吐還是要咯痰。」林令這張破嘴,每一句都是火上澆油。他自己沒有這方面的自覺,不管對男對女,都是這麼直來直去的問法。

  哪兒有問人姑娘是不是要咯痰的,這是句人話麼?可這事兒你細想就能琢磨明白,鬼刃姜梨就是個不說人話的主兒,她手下的人能「差」嗎?

  「那你是不是不聽了?我這嗓子說不了,我得走,你,您下回來吧。」柳玄靈急著給自己治病,腦子一亂就忘了身份,說到最後才加了句尊稱。

  她要下樓,林令也沒攔著,反倒是守在樓下的吳正義把人堵到了樓下。

  「我這嗓子說不了!」她跟姓吳的解釋,若非為了隱藏身份,能一掌拍死他。

  吳正義也沒想到她轉眼的功夫就成這樣了,但是這錢他舍不下手,瞪著柳玄靈說,「客人還沒說什麼呢,你走什麼,這不是還能說話嗎?」

  吳正義又把柳玄靈推上來了,面對上客林令,吳正義自然有副老實巴交的好神態,先是告罪,後是賠不是,再就是說,「趙姑娘嗓子雖損了,書還是能說的,就是不知上客嫌不嫌棄。」

  柳玄靈氣得在心裡猛翻白眼!為點銀子還真把她豁出去了?心裡頭惱火,臉上又不能顯現出來,就只能裝作可憐,拿帕子搓眼皮,揉通紅,希望林令能看出她的不願意!

  結果這麼一鬧,反倒被留下了,因為林令以為她是擔心失了這樁生意才哭的。吳正義再裝得像個人,林令也能看出他不是一個和善的掌柜,這要是讓他丟了生意,指不定怎麼哧噠趙寶船和重病在床的張修極呢。

  趙寶船險些被林令的好心氣暈過去,她用他照顧了?

  反正不管怎麼說,林爺是點了頭了,雅間裡吳正義點頭哈腰的一關門,又剩下趙寶船和林令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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