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新琣一壺酒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您是怎麼知道有人要殺我的?」一碗豆漿下肚,姜梨開始跟老童閒話家常。
兩邊夥計見他們穿的單薄,終於找到了自己能幹的事,各自回房拿了氅衣外袍給他們披上。
「何止我知道。」老爺子大笑,「整個樂安城都知道,霧北大璧山,你那時候在那兒開棺材鋪,鋪名叫囂奇門。大璧山是江湖人扎堆的地方,死了一個掌門,你把人埋錯墳坑了,那派里的人就不依了,你與他們發生了口角,從此以後就結下了梁子。再之後,你一路逃難進樂安,原本叫姜梨,怕被人發現就改了叫姜染。沒成想還是被人找過來了,好在你那些夥計有些功夫,人家要殺你,幾次三番的往裡跳,又幾次三番的被打跑。」
這故事誰編的?聽著好像有頭有尾,實際全是胡說八道。
姜梨疑惑地看向付錦衾。
付閣主正在認真整理身上的衣物,從領口到袖口順下來,才想起他那身氣派體統。
「扳指。」他還伸手問折玉要飾物。
姜梨轉而問老童,「這話您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林大人說的呀,你還想瞞著我們吶,你們晚上打架我們住在附近的人也聽得見,本來還想幫忙,林大人說不用,讓我們安心睡覺。還有林夫人和付公子,都提前跟我們招呼好了,說不必擔憂,自有官府和你們的人護著,我們見第二天店裡夥計都相安無事的,就沒跟著添亂。」
原來他們早就為她安頓好了一切,姜梨想,小林大人這番話肯定是聽付瑤說的,付瑤會為她開脫,一定是因為付錦衾吧。
付錦衾,她看向他,真的為她做得太多了。
但是她剛才好像又跟他姐打起來了,而且以後... ...
姜梨斂了斂神,「縱使確實如此,您不覺得我是個麻煩嗎?畢竟是我給樂安招來了這些不平靜。」
「有什麼不平靜的。」朝晨之中已有不少攤鋪開了張。
隔壁賣布的張大哥迎著姜梨的話道,「童老爺子的油餅還是照賣,你隔壁的包子鋪,另一邊的醬肉鋪子也照常開著買賣。都是一城街坊,說這外道的話就沒意思了。」
「是啊。」抱著一屜包子上蒸籠的王二道,「人這一輩子哪能沒有三災八難,你有不對的地方,他們也不該仗著人多就要殺人吧。」
人生來便要見百樣眾生,對樂安城的百姓來講,姜梨並不是外人,即便有過一段雞飛狗跳的相處,她的更聲和她的棺材鋪,也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他們的生活。由於不曾見識過那個滿眼仇殺的江湖,所以心思單純,剛直無畏。
姜梨像是一瞬間通了,又像是一瞬間,回到了十二年前她與兩金的一段對話里。
只是那時的她並未想過有朝一日,對話里的內容會與今時今日不謀而合。
「阿梨,你可知九影心法的奧義是什麼。」
「月集師父說,九影為心影,由心境幻化而生,我悲它就泣,我怒它就利,我憂它就遲,我愁它就急,我喜則來去自如。可心影也同心魔,若要凌駕於它,還需守住無畏二字。無畏則無懼,無懼才能守住本我。」
「那在阿梨心裡,何人最無畏?」
「言官?敢於直諫君主,武將?敢於直面生死,亦或是,醫者?敢下九泉請命。」
「你說的這些都對,可太師父卻覺得,咱們山下賣糖果子的張老三的媳婦最無畏。」
「張老三的媳婦?她有何過人之處,能與言官武將相較,她可一點武功都不會。」
「但她卻明知我是周兩金,還敢在我討價還價的時候讓我閉嘴。」兩金說,「阿梨,真正的勇者其實是生於平凡,卻敢於直面一切喜怒哀愁的普通人,在他們眼中既沒有天下第一,也沒有江湖泰斗,一把柴米油鹽就是歡跳人生,當你覺得分不清善惡時便下山看看,喝一碗涼茶,聽一段兒故事,他們不會管你是誰,只要你讓他們感受到了善意,他們就會用善意回饋你。當你覺得找不到自己時,便下山去看看,開一間鋪子,做幾隻木雕,嘗一杯人世煙火,品一場五味人生,會比現在更有感悟。」
兩金的話言猶在耳,可嘆那時年紀太小,時至今日才勘破其中真意。
所以太師父,是您叫徒兒來樂安的對嗎?是您要徒兒在這紅塵再走一次的,對嗎?
姜梨出神地看著逐漸熱鬧起來的小城,看著光瀑下來來往往的「勇者」。
看著他們指著角落裡三個身著布衣的人說,「這一看就不是咱們這兒的人,這城一共才多大,街坊之間一隻腳就進門了,誰不認識誰啊。」
「他們還穿得像老百姓似的,一看就是來尋仇的。」
勇者們有點太點勇了,他們指認的那幾個,真是殺手!
姜梨將他們逐一打量了一遍。袁三煞,趙七星,甄扈意,這三人在江湖上還有一個名號,叫三煞七星劍,都是從各自名字里摘的。甄扈意原先叫甄劍,他自己覺得不好聽,便改成了扈意。姜梨對這三個人並不陌生,知道他們是秋深小樓的殺手,她之前還想過「吞」了他們。
再說被指認的那三個,之前一直以為自己藏得挺好,如今被人一說,不止尷尬,還有一些羞恥。他們開始轉身面向牆根而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周遭一眾人都在對他們指指點點。
臉都丟完了還能不上嗎?
最關鍵的是,他們不認為姜梨會放過他們。
「姜梨!老子們今日索性跟你拼了!」
真是無妄之災。姜梨沒想到這事鬧到最終還是要打。
「顧好童爺爺他們。」她對平靈等人下了命令。
三把長劍同時向她直刺而來,姜梨腳尖點地,向後一個急退,隨後凌空一躍,借劍身之力翻身於三人身後,空手化刃,一記鬼斬橫斷對方背部空門。三人慌忙與她推開距離,稍慢一步的袁三煞已經皮肉盡裂,淌出一地血漿,竟是單憑氣浪便可殺人!
他們震驚地看著姜梨,想到江湖上對她的重重傳聞。
鬼刃沒有切磋招式,一旦確定要這個人死,便只有殺招!
他們自知不是她的對手,口中急道,「躲起來的孫子還不出來幫忙?今日若是殺不了她,誰也別想活著離開樂安!」
圍藏在暗處的殺手無聲對視,方才就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有人退縮,就有人敢趁亂而上!人群里再生劍光刀雨,欲在她與三煞七星劍糾纏之時偷襲,可惜將到近前便被一闕廣袖捲住了劍身,握劍的手不受控制的前傾,六把長劍在那人袖中竟如冰鑄般生脆,轉瞬之間便碎在了腳下。
再看碎劍之人,側轉過身,竟然還有閒暇轉正拇指上的扳指。
「浩申宮的人居然也來湊熱鬧。」付錦衾有些意外的道。
他到底是什麼人!很多人都有這種疑問,可惜知道的人要麼在天機閣,要麼在黃泉,要麼——在樂安。
「不愧是前武館老闆之子啊,你看那袖子,隨便一卷就把劍給卷碎了。」
「付公子功夫本來就俊,之前不是還幫林大人在城裡抓過賊呢嗎。」
「他姐姐也厲害,跟人吵架從沒輸過。」
「聽說家裡上三代還出過武狀元呢。」
天機閣是被付錦衾連根扎進樂安的,置身市井多年,很少在明面上動武,也不怕在明面上動。
老百姓們不懂招式套路,只知道打得好,加之付家會武一直都不是什麼秘密,今次也只當是尋常熱鬧來看。
他們是大傻子嗎?武館老闆之子能有這等功力?
殺手們嘴都快氣歪了,心說這分明是江湖招式,最可怕的是,對方一看就沒用全力,根本就是在跟他們打著玩兒。
與此同時,一把長鞭游蛇一般頂進人群,精準地繞住姜梨左腿。姜梨被他拖出一個踉蹌,慌忙單手著地,另一隻腿迅速下壓穩住下盤。七星劍等人以為機會來了,再次運劍而上,並未想到,她並非打算硬拼腳力,而是反手拽住長鞭一端,繞圈攥進腕子裡,纖瘦一條胳膊,不知如何生來那般力氣,直接將持鞭之人拉至近前,右手一衝,率先斷了他的氣力。
顧念成一看打起來了,趕緊跑出來「撿漏」,平靈等人正在疏散人群,焦與其忍也已經開始與人交手,亂戰之下難免有失,若他能趁亂出手,或許——
「你幹什麼!」老顧剛破開一眾人身擠到近前,就被一把長刀直直砍進了肩膀里。
他驚訝地瞪向砍中他的王段毅,每次都是他壞他的事!
「殺你,為我弩山派弟子報仇。」
你是不是覺得你這個樣子很帥?所有殺手都在殺姜梨,只有他「不務正業」的盯著他殺!
顧念成這輩子沒後悔殺過什麼人,唯獨這一次,真他娘的悔透了!
「你那麼想他們你跟著去啊!」老顧一掌拍向王段毅。恨他,也恨柳玄靈,找的都是些什麼人吶,幫她殺師父用的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藏在樂安某處的柳玄靈打了個噴嚏,她來這裡有些時日了,剛一進來就聽說了老頭兒被砍的事兒,這些人最近有些不服管,尤其那個王段毅,純是個愣貨,不像趙元至那麼變通。趙元至當然也不是東西,到現在都不肯進城,活是個二混子。她剛隱藏身份不久,不方便出來處理這些人,也不急著處理,不管是「愣貨」還是「二混子」,都有他們的作用,這些人是越往後越用得著的。
而那天露面的三十二名殺手,最終一個沒剩,全死在了樂安境內。其實這些人里有部分是要逃的,姜梨不讓走,硬咬著牙追到了交赤林外,她那點內力不夠用,如前幾次一樣,衝力太猛,便顯得後勁不足,可她一定要這些人死,不是嗜殺本性難改,而是擔心這些人逃走以後,會對童爺爺等人懷恨在心,折返回來傷及無辜性命。殺手一旦露白,就決不留人活口。尤其後期林執還帶著衙役追出來了,付瑤想攔都沒攔住。
一刻鐘後,交赤林里躺下八具屍首,姜梨累得癱成了一個「大」字,再沒力氣應對後續。
林執帶人趕到,「最近怎麼總有人死,斷氣了也不知道口音,打哪兒來的也不知道。」這裡面真正為死人發愁的只有小林大人,他蹲在地上挨個看那些人,順便翻找身上有沒有象徵某個地名或是某種身份的東西。
「你是女子,不能這麼躺著。」姜梨的「躺姿」也成為了他順嘴教育的對象,姜梨半坐起來,盤起腿,仍舊覺得累,找了顆樹靠著,閉著眼緩了會兒神,又睜開,探著腦袋問,「這些人是不是歸官府處理?」
「你想接埋人的活?」林執對姜梨也算有些了解,生意比臉大,從來都是惦記這點兒下葬的銀子,看了一眼她道,「你的嫌疑最大,這是你殺的吧?腔子和四肢都分開了,怕他死不透嗎。還好意思說埋,不瘮得慌麼?本官問你,可是你追著這些人出來的。」
姜梨不說話了,開始巴著眼睛找付錦衾,這種事他最有經驗。
付公子睨了她一眼,把林執帶到一邊,臉不紅心不跳地為他講述了一個武林高手,在他這個「前武館老闆之子」,以及棺材鋪夥計的協助下,殺光所有壞人的故事。
「這些人跟上次那個江洋大盜是同謀... ...」
付錦衾的聲音有安神定魂的功效,聽上去無動無波,卻給人信服感。這種信服並非來自「真誠」,而是循循善誘式的威壓。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魄力,一種明知道自己在被迫接受他的說辭,仍然避開排斥選擇相信的感受。
林子裡的葉子參差不齊地攢動,像書頁被翻動的聲音。
「懲奸除惡,真有大俠之風!」
良久之後,小林大人敬服的說。
「可不是麼。」付閣主兩手揣在袖筒里,漫不經心地附和,雖然沒穿官服,卻比林執更有官派。
「那這位大俠來自何門何派、姓甚名誰,我寫公告的時候也好把他的名字寫上去。」
「太山派楊崇林門下弟子林懷意。」
「內弟與他是舊識?」
現編的何談舊識。付閣主抬起眼望天,「算是吧。」他其實有些煩了,但林執是個執拗又認真的人,過去付瑤闖禍他就這麼應對,到了姜梨這兒也得有頭有尾,畢竟人在樂安住著,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就要把背景做足。
「酆記的人怎麼個個都會功夫,我看街上那些惡人,都死得挺慘。」
「他們是九霄派離嗔老祖弟子,武藝高強是正常的。」
「離嗔老祖的弟子為什麼會做棺材。」
「離嗔老祖就是做棺材的,弟子自然也做棺材。」
姜梨差點笑出聲來。
兩人在此期間有過幾次視線交匯,他偶爾掃向她,再訴說著看回林執,是專注應對的姿態。
隆冬殘雪已退,山城之間有了春色,抽芽的樹枝隨風輕盪,留下了一幅深刻明媚的公子泰然胡沁圖。
可她又漸漸有些看不清他了。
交赤林里的八個殺手她殺了兩個,剩下六個全部死於付錦衾之手。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動手,沒用兵器,也看不出招式來路,只用一隻手,就穿了骨,摘了心。
如果他們是敵人,該是多麼棘手的一件事情。
姜梨垂下眼,袖口不知何時跳開了一根絲線,勾手繞了兩圈。理性占據上風,讓她不得不去思索一個問題。
付錦衾到底是什麼人。
三個月前,他曾帶人夜探酆記,應是從那時開始就知道了她的來歷。她這人好名沒有,惡名昭然,除卻邪妄就是嗜殺。他對她的身份背景沒有任何驚訝懼怕之意,反而一切如常。他的穩,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有比她更大的來頭,以及更加深不可測的身份。
她不懷疑他對她的好,隆冬已逝,樹有迎春,他陪她走過了一整個冬季。他對她動過幾次殺心,最矛盾的一次扣住了她的脖子。她記得他眼中一閃即逝的寒光,卻最終撤開了手,連留在她脖子上的指印都要問疼不疼。
他們之間應是沒有仇怨的,否則,早在她稀里糊塗不認年月之時便該動手。
他們之間又像是有著某種遮掩不好,同樣會一觸即發的矛盾,一個無聲觀望,一個記憶殘殘缺缺。
可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她給他帶來的麻煩更多,樂安城這些刺客是為她而來的,他對她動了情,所以救她護她,她亦對他有情,可情這一字傷人也害人。
一個是深居樂安,不願多問江湖事,看似閒散的一派之主。
一個是身負血海深仇,誓要乾坤逆轉的刺客門主。
他們這樣的人怎麼敢動這樣的感情。
付錦衾與林執談完了,姜梨抬頭看向他,嘴角含著笑,卷在手裡的絲線卻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弄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