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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斷雁叫西風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淚從眼角狠狠劃下,不知是夢還是現實,痛從胸口蔓延,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皮肉都不曾放過,姜染一手拽住心口,蜷縮成團,悶疼出聲。那些原本塵封的記憶,如一張收緊的網,將她收攏攥碎,她掙扎著伸出手,顫抖地向上抓,不知要抓住什麼。

  有人破門而入,聲色焦急。

  「姜染!」

  她的手沒有抓空,他遞給了她一隻手,一隻溫熱的,牢牢回握的手。她迷了心智,不斷收緊手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抓住一切。

  骨節開始泛白,青筋跟著暴起,那隻瘦弱的小手本就細如鳥爪,此刻更只剩下了伶仃。

  他用另一隻手覆蓋住它,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她,連他自己都晃了神。

  他的話在她耳朵里失了聲,自己又何嘗記得說了什麼,只知是在哄著,捧著,揉著。

  如此過了很久,她睜開了眼,眼裡有刀割一般的裂痕。

  「沒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灌進一口黃沙,像個即將盡氣的人,艱難,卻固執地繼續深挖著那團血肉模糊的過往。

  霧渺宗沒了,師父和太師父也沒了,十六名童宗弟子在逃難的路上只活下四個。

  「連其死了、小丁香不在了,之後是穀雨、彭玉、修起、小胖丁...」

  「胖丁。」她忽然看向他說,「你不認識她,但是見過她妹妹,她就是童換的姐姐。」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穿行在雪地里的孩子,每一個都在艱難前行,那一年的隆冬也極冷,渾身的熱氣都快在逃難的路上用光了。小胖丁嘴甜,撐著力氣在一戶好心人家裡要到了一籠包子,貼著胸口帶回來。她很高興,活蹦亂跳地跑到我面前說少主你看,今天有熱包子吃了。可是天下令的人追過來了,包子散了一地,她捨不得那些東西。」姜梨狠狠曲眉,「她捨不得,我們那時已經整整半個月沒有吃到一頓飽飯了,她怕我餓,沖回去撿,然後——」

  泣不成聲,眼淚砸在交握的手上,她說,「胖丁死了,就死在我懷裡,她舉著染血的包子說少主你吃,吃了就有力氣逃了。我殺光了那日追殺我們的所有人,可我換不回她,付錦衾,我換不回來!童換的結巴就是那天落下的,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我們只能帶著她繼續前向,直到再有人死,童換才像從上一場悲傷中醒來一樣哭嚎出來。」

  ——少,少主,姐,姐姐呢?

  她清醒無比的記得,那孩子當時跟她說的話,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胖丁已經死了,童換又變成了那樣。她痛苦地仰頭,哭得近乎昏厥,他的心被她卷在一起絞著,聰明如他,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途徑和辦法去安慰,只能將她摟在懷裡,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收得太緊。她在活剮自己,在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的忘記!她渾身上下都帶著看不見的傷痕,他怕她疼,又怕得那樣無計可施。

  她說,「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在地上埋下一個人,我們沒有錢為他們下葬,只能用手去挖,用劍柄在地上刨出一個深坑,我們那時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們不敢死,因為那顆仍然能在腔子裡跳動的心,是他們用命換回來的。可那時候的生,真是比死還痛苦... ...」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斷了氣力一般,他慌忙去探她的脈,嘗試輸些內力給她,卻發現她的內力鬼蟄百轉與他並非一路,他擔心氣力相衝,不敢再下手,只能去喚她的名字。

  「姜梨。」

  他喚的是她的真名,有一點陌生,又有著說不出的,原本就該相識的熟稔。

  她迷離地看他,眼睛裡的光在變淡,似是累極,他看著她閉上眼,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緩慢抬起了眼。

  陰翳,桀驁,鬼氣沉沉。

  「真是個愛傷心的小女孩兒。」似是有另一個人代替她醒了過來,可她若沒有這麼脆弱感性,「她」也沒機會出來,婆娑的雙目褪去了蒼涼,留下狼一般的孤冷,「她」將視線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嘗試抽出手指。

  付錦衾反而扣得更緊了,那是一種近乎強制的壓迫,他的眼裡有警惕,但他根本沒打算放手。

  「怎麼,還沒聽夠故事?」「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不信他這樣的人會看不出她們的不同。「她」嘗試未果,忽然有一絲興味跳入眼底。

  既然他想知道,「她」就說給他聽。

  「她」說,「再然後,我就不斷殺人,不斷帶著他們東奔西走,我撿到了一個長得很像穀雨的孩子,跟他一樣白,一樣有雙單又細長的眼睛,他就是林令,我教他武功,讓他跟我一樣去殺人,我吞了嚴辭唳的馭奇門,吃了東舟一帶大小十六個門派,我收了顧念成,招攬了無數殺手,有了三千門眾。」

  她閉上眼,桀驁一笑,似顛似狂,「我不再顛沛流離,不再被人追殺,我有了賴以生存的囂奇門,有了跟天下令抗衡的能力。」

  「可你卻忘了自己是誰。」付錦衾看著她,或者說,是在透過姜梨看她眼中的鬼刃。

  「那麼你呢,你又是誰,你喜歡的又是誰?」鬼刃嘲諷一笑。

  他愛上了一個瘋子,可當這個瘋子不再發瘋時,他喜歡的又是誰呢?

  「從來都不是兩個人。」鬼刃的話並未在付錦衾這裡挑起任何波瀾,他神色清明的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說,「因為鬼刃,才是真正瘋掉的那一個。」

  那是凝結在姜梨心裡的痛,是痛過之後過度包裹的一種防備。霧渺宗的創傷,以及童宗弟子的相繼離世,讓她蜷縮成了一個不敢面對外界的孩子,鬼刃就是在那時「站」出來的,是她面對仇恨和痛苦時的鎧甲,是她面對外界的另一個自己。

  付錦衾說,「你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漸漸忘了自己,你便趁勢強大。你想代替她生存,沒想到她竟然要找回自己,這些年你們應該吵過不少架,不同的是,那些年是你占據身體主動,這一次甦醒卻是姜梨掌控一切,可她離開得太久,神志恢復的並不完整,所以瘋,傻,做事沒有條理,於是你在她精神鬆懈時趁虛而入,給她『看』你的過去,讓她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你想讓她永遠活在你的掌控之下,希望她永遠不再清醒。」

  「可是鬼刃。」付錦衾注視著她的眼睛,「你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十年霧生山,四年染血路,八年囂奇門,你代替她掌權的那些年她也時不時的清醒,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從來都做不了這具身體的主。」

  「誰說我不能!」被拆穿的鬼刃開始變得暴躁,「誰說我是她的一部分,這些都是你的臆斷!是你的猜測!我從來都只是我,瘋的是她,軟弱無能的也是她!我才是真正的姜梨!」

  她一把推開付錦衾,胡亂抓起一件外袍裹在身上,她要離開這裡,要在姜梨回神之前找到那把可以殺人的劍!她需要讓她嘗到血的滋味,需要再次將她禁錮在身體裡。她是個廢物,是個瘋子,只有她才配替她活下去!

  天色已經有了青藍的光亮,暗守在酆記周圍的暗影一直沒有撤離,明守在酆記的平靈等人也沒有歇下,暗藏在周圍的殺手仍在蹙眉觀望,妄圖再殺進去一次碰碰運氣。

  酆記對面的大門就是在這時被推開的,最先衝出來的是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蓬著頭髮,一臉淚痕,一看就大哭過一場,然而這張臉上卻沒有悲態,仿佛只是代人流了一次淚。

  這誰啊?

  殺手們交互看看彼此,沒人在第一時間認出她是誰,只認出了追出來的人是樂安城著名敗家子兒,最不賺錢又最不缺錢的付記掌柜付錦衾。

  這人是樂安城縣令林執的內弟,因為住在酆記對面,所以他們對他有過一點粗略的了解。

  「我怎麼覺得,付錦衾追的這個女人跟畫像上的人有點像呢?」

  「你說她是姜染?」

  殺手們開始後知後覺地交談,由於金主的刻意隱瞞,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財推人走,只要給的夠多,很多內容都可以稀里糊塗。

  而被議論中的「姜染」就這麼趿拉著一雙快掉的鞋,明目張胆地走進了自己屋裡,悶聲不響地翻箱倒櫃。平靈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視線在「姜染」和付錦衾身上打了一個來回,選擇了更為正常的付錦衾。

  「付公子,您和我們掌柜的吵架了?」

  這句話問的稍顯冒昧,可這兩人實在很像睡到一半打起來的兩口子,由於娘家太近,媳婦瘋子似地沖回來,另一個追過來哄。

  「別讓她拿到鬼刃劍。」付錦衾沒多做解釋,眼裡儘是擔憂。

  平靈不知付錦衾是如何知道鬼刃劍的,愣了一下才道,「那劍沒在樂安。」

  翻箱倒櫃的手停了,爬在箱子前的背影猛地一僵,隨後,一臉震怒地看向屋裡的人。

  「那在哪兒?」她的佩劍不在樂安會在哪兒!

  小酆山。

  當時她跟金刀老鬼打架的時候,一劍將他插到了小酆山上,屍首至今還掛在劍上。他們沒她那麼渾厚的內力,太高,摘不下來,可這話說起來太長,不知從何講起。

  林令斟酌著說,「要拿的話,得十二天。快馬,轉水路,再上山,再到酆山斷崖頂,再摘。」

  你快閉嘴吧!

  鬼刃第一次覺得培養出這麼多二傻子,是她的過錯。她一刻都不肯停,怕自己冷靜下來,就有可能讓姜梨甦醒。她爭分奪秒的四顧,一把抽出了林令腰上的佩劍。

  她要去沾點血!

  執劍的手被一人扣住了,鬼刃早料到付錦衾會奪劍,手腕翻轉,二人於頃刻之間交手數招。平靈沒想到他們會打起來,楞在當場,忘了攔阻。鬼刃知道以現在的功力打不過付錦衾,飛身而出,直躍酆記門前而去。

  「我是囂奇門主姜梨,要殺我的,滾出來相見!」

  這一聲暴喝混雜著渾厚的內力,幾乎震醒了整座樂安。平靈等人傻了,天機暗影也傻了,付瑤從床上半坐起身,不知這人是在作什麼死!

  這裡面最傻眼的其實是老顧,他費盡心機買通殺手進城,以重金做引,就是怕他們顧忌姜梨身份而打退堂鼓,知道姜梨身份的自然也有,終究還是少數,非到萬不得已時候,誰會願意去暗殺刺客門之主!

  「她說她是誰?」其中一個刺客重聽一般的問。

  「囂奇門主——」另一個也有點傻眼,「姜梨。」

  「我說怎麼值三箱金子呢!我這種小角色居然是來殺姜梨的?那句老話怎麼說的來著?」

  「殺雞焉用宰牛刀。不對,我們才是雞,我們是蚍蜉戴盆,以指撓沸,布鼓雷門。」

  這是個讀過書的,邊說邊順著牆根走,人家不打了。

  另有旁的人在邊上打氣,還有把刀掏出來的,「別妄自菲薄,要我說,不如趁著今日人多,一不做二不休。出錢的金主不是說了嗎,姜梨有走火入魔的趨勢,功力早已大不如前了。」

  「你還信那個狗屁金主的話?那人純是個王八蛋!」

  「但我愛王八蛋的錢,三箱金子,做多少買賣能賺這麼多錢,搏一次命享半輩子福,老子認了!」

  「那你怎麼不上?」

  「腿有點哆嗦,打算再看看,你們都看我幹什麼,你們行你們上啊!」

  說著說著還急了,又都只敢在「窩」里喊,暫時沒人出手。

  付錦衾追至近前,雙方再次交手,鬼刃看見他就心煩,他是除姜梨以外唯一看穿她是「瘋子」的人,不,可能姜梨都沒他先看透。而她這個自恃正主的人,在他面前猶如跳樑小丑。她是極愛面子的人,越愛越氣,橫批豎斬,那劍並不如她的鬼刃劍順手,身體也不太得力,她仗得就是付錦衾不會殺她,更不會下狠手!

  「殺了我,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她!你不是很聰明嗎?算算這盤棋該怎麼下!」

  鬼刃招式刁鑽,雖然內力略顯不足,手中劍鋒一直都在貼著付錦衾走。

  「用不用請馮大夫過來?」他們倆打架,最愁苦的其實是雙方夥計,他們都處於一種:我可能是該上,但我上去了幫誰,萬一幫了以後另一個受傷了,我怎麼辦的想法中。

  「你沖我弟弟吼什麼!」斜刺里又來一人,直接擋開了二人。

  鬼刃眯眼細觀,發現對方頭髮之蓬亂程度不亞於自己,一看就是床上爬起來的,再看那張盛氣凌人,走哪兒都是一副暴脾氣的臉。

  「付瑤?」鬼刃對她也是深惡痛絕,「你來的正好!上次打我的帳一併在這裡算!」

  別看出來的次數不多,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之前在長盛街搶糖瓜那次,她憋屈了好久。

  「算就算!老娘的眼睛還青了半個多月呢。」

  付瑤跟姜梨打起來了,付錦衾沒插手,只是從旁註意著姜梨的狀態。

  付瑤初時沒下重手,十五招之後,落了下峰,震驚一喝,「你來真的?!」

  「不然呢?」鬼刃冷冷一笑,一劍施壓上來,「留你伺候我梳頭麼?」

  付瑤可以肯定那不是姜梨的眼神,即便兩人有過幾次衝突,她也不是這種眼神。

  那是從深淵裡張開的眼睛,布滿獸性和狂妄。

  入魔了?或是瘋症好了?

  付瑤從指間彈出了一把峨眉刺,那刺日常收窄袖之中,以內力輕震,便會伸展成刺。

  付瑤也動了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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