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星辰不復還
2024-10-27 15:58:07 作者: 紀出矣
姜梨被兩金帶回了霧渺宗,盤月真人由於話太多、太密,沒呆過兩日就被兩金趕回了地海石門。姜梨傷得不輕,服下丹藥便在鎮龍潭伏羲殿靜養起來,同樣因那場比武陷入昏迷的馮瞻極,卻在挨了三日之後死了,與馮瞻極一起歸入地下的,還有王常與的獨女,王環衣。
王常與一夜之間痛失兩子,幾近瘋癲,不僅退出了武林大會,還帶人殺上了霧生山。
馮瞻極死於「青衣」,此藥只有盤月真人所在的地海石門才有。
王環衣則死在九影空手刃下,此招式刁鑽刻薄,是九影心法中入門掌法的第二式,雖簡單直接,但是殺王環衣這種水平的人足夠了。而這天下會此招法的只有三人,霧渺宗太宗主周兩金,宗主丘月集,以及正值昏迷的少主姜梨。
王常與認定此事是霧渺宗所為,集結羽西劍宗世交好友上下九大門派攻上霧生山。山內是響徹江湖的三清六爻陣,幾大派的人連正門都不摸到,只能在陣中不停叫罵。
霧渺宗太宗主周兩金孤身入陣,雖覺陣中全是蠢貨,依然不吝口舌的帶他們分析原委。
「青衣」確實出自地海石門,但地海石門不止盤月一個藥仙。那裡既是百草之山,也是百毒之鄉,枯頭鬼醫住過,封山神脈來過,除此之外還有南疆、會離,樅山派。人人都可去地海石門,何以馮瞻極死於青衣,便一定是盤月那個碎嘴所為?
王常與說,「可我徒兒生前只吃過固原金丹,定是盤月為出氣,故意將混有青衣的固原丹給了我!」
兩金閉目挑眉,覺得自己若非菩薩心腸,一定不會在這些一腦子棉褲的人面前浪費時間。
「先不說他如何料定那日阿梨會與你徒弟有此一戰,提前做這混了毒的金丹,但說你徒兒臥床三日,難道不吃不喝?青衣無色無味,遇水就融,粥里,水裡,菜里,何以見得不是被人下毒?」
「再說你女兒。」不待「棉褲」發問她便接上,「我若殺她,何須動用九影心法,故意留下證據讓你相信這人是我殺的。一把快刀,一隻匕首,甚至一片割喉的樹葉都能取她性命,我又何必做得那麼明顯。」
九大門派開始鬆動,但也有傻子分析,「不是你也有可能是你徒弟丘月集,而且江湖誰人不知你周兩斤囂張跋扈,殺人從不避人,三十年前教訓緣起宮的時候,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誰,還在對方脖子上掛了周兩斤三個字。」
兩金嘴都氣歪,「那都是四十年前的陳年舊帳了,你提那些做什麼,誰那個年紀沒輕狂過?」
在座的都是名門正派,都搖頭。
「我們就沒這麼狂過。」
周太宗主因為自己年輕時造下的孽,再次引來懷疑,並且能證明丘月集沒出過霧渺宗的只有霧渺宗的本門弟子,很多話就難說清了。
而這件事的最後,就是兩金跟他們大吵了一架,將九大門派的人悉數震出山門。很多人當時是信了她的話的,只是需要時間去調查。可惜設計這場陰謀的人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時間,沒過多久,九大派遭襲,門派弟子死傷慘重,而這接二連三的傷人事件都再次指向一個地方——霧渺宗。
「我兒臨終前說,親眼看見你們宗門弟子持刀殺人!」
「就因為我們上門與你霧渺宗討過說法,便要遭此橫禍嗎?!」
「我那徒弟才十六歲!你們也忍心下手!」
有人扮做霧渺宗的人四處行兇,下手的對象全是年輕一帶的弟子,除九派以外,甚至還延伸到了其他門派,仿佛只要關起門罵一句霧渺宗,次日便會在門口看到一地人頭。
霧渺宗因此一事徹底成了眾矢之的。
眾人找上天下令主陸祁陽,三十六派掌門齊聚霧生山腳,破陣攻山!
滔天恨意取代了理智,至親愛徒之死讓所有人都發了狂。刀劍齊聚,眾派入山,守山門的老胡死了,為姜梨摘花的師兄死了,做紅果的師姐沒了,霧渺宗一夜之間屍橫遍野。
可他們分明什麼都沒做過!
姜梨那時還未徹底清醒,但是她能聽見衝殺、刀劍、穿破的聲音。
盤月真人親自坐鎮伏羲殿外,姜梨必須養足四十九日方可大愈,他不能讓任何人進殿,更不能讓霧渺宗,斷了血脈!
陸祁陽知道何為周兩斤的軟肋,他不去正殿,不傷偏殿,驅風踏雪,直奔伏羲殿而來。
浩蕩氣海在殿外化出聲聲怒吼,石震山搖,姜梨睜不開眼,只能艱難地在眼皮底下掙扎,她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她知道,盤月爺爺一定受傷了,她聽到了他的悶哼,聽到他嗆酒一般的咳嗽。
那是血,嗆在喉嚨里的血!
「盤月,你何苦。」
天下令主漫步而來,滿臉哀嘆。他有雙悲天憫人的眼睛,仿佛一切都是不得已為之。
盤月真人倚在殿前,進氣不多,出氣也變得微弱。可他還是笑著,還是擋在殿門前。
「你不懂愛,怎麼跟你解釋呢。」
天下令主搖頭輕嘆,「你們懂,所以你們留了一身牽掛,一身軟肋。」
他以手為勾,將盤月吸到自己手上,看著他在他手中掙扎,看著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其實何必呢,讓他進去不就好了嗎?他不過是要抓個孩子,用她跟周兩斤換樣東西罷了。
他廢了這麼大的周折,不都是為了——
緊閉的殿門忽然震出一把三尺長劍,劍尖直指他不斷縮緊的右手,殿門同時裂開,那個孩子出來。
一個生就一雙狼目,亦正亦邪的孩子。
他看不清她眼裡的東西,也許連她自己都看不清,那把長劍竟然傷了他的手,緊隨其後,飛身而至。陸祁陽沒見過這麼快的身法,像風,琢磨不定,根本猜不出下一步會從何處出手。像劍,雙刃盡開,他用真氣沖開她的牽制,將她震倒在地,仍然忍不住贊一句,「好一個九影心法。」
五臟六腑都似被巨石軋碎,姜梨喘息著,眼裡是濃濃地恨意和不屑,「有什麼沖我來!」
「難怪你太師父最喜歡你。」
陸祁陽很欣賞她,她卻並不看他,撿起地上吐了半斤血的盤月爺爺,攏起雙手對著胸口就是一砸!
「嘔!」
灌在喉嚨口的那口濃血總算是吐出來了,若非如此,盤月會被自己的血活活噎死,雖然此時也離死不遠。他怒問她為什麼出來,她那個傷照這麼養下去,早晚養成隔三差五就走火入魔的瘋子。
她說什麼能比師父老相好的命重要。
盤月高興了,揭開一嘴沾血的牙說「小阿梨,你再說一次。」
一老一小扶靠在一起放聲大笑,像兩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姜梨起身看向陸祁陽,「我這命,活著值錢,死了便不值錢了,你要換什麼我不知道,只知道你不會稱意。」
陸祁陽冰封一般的臉終於出現了裂痕,鬼刃劍在姜梨手中嗡鳴,反手相向,抵到心口。霧渺宗的漫天血雨,追本溯源是從她與馮瞻極那場對戰來的,她是引子,也誘因。
很意外,也不意外,陸祁陽要救她,可惜太遠,太慢。
劍身卻在即將插入她心口的前一刻忽然一折,有人比陸祁陽更快一步,捻起兩指,生生從她手裡震脫出來。
「幹什麼?」兩金眼含怒意的喝問。
她從來都是一身體面長袍,從來都是一身月白在身,如今宗袍染血,那樣清晰。
姜梨呼吸酸疼,言簡意賅的擠出一個字,「死。」
「活得好好的死什麼!我把你養這麼大,是為讓你今天死的?」
十二歲的孩子唯一想到的擔當便是不再添麻煩,可兩金並不打算魚死網破,即便要破,也要留下一顆種子。
「走!」
碎石如柱,阻在陸祁陽身前,他雙手相接,再去看時,人去樓空,重傷的盤月、姜梨以及周兩金都已不見了蹤影。
三人於雪中疾馳,大雪滔天,下滿了整座霧生山。疾馳一路,屍骨成堆,凝在地上的血有深有淺,有新有舊,恍若一盞盞紅梅,寒山為伴,滿眼肅殺,直抵黃泉。
兩金將他們帶進一縱密道,疲憊地抵在龍首石上緩慢吸氣,姜梨看向密道中弟子,只剩師父月集,二十餘名師兄師姐,以及十六個與她一起長大的童宗弟子了。
她目光呆滯地問,「太師父,是我害了你們對不對?」
兩金哼出一聲笑,至此仍有一副樂天之態,「天下令才是幕後主使,你幫他們認什麼罪。有些門派根本就是天下令的走狗,隨波逐流,除九大門派以外,聲稱愛子愛徒被殺的,又有幾個是真?你只需記得,沒有你,也會有其他源頭,霧渺宗之死與你無關。」
「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盤龍密道外忽然傳來了震天之勢,石壁在抖,是眾人在合力破門。
兩金神色如常。
「九影心法,參悟到最後一層便可保肉身不死,傲決天下,可惜太師父不能,你也還未徹底領悟。」她探她的脈,蒼老的手指上已經沒有太多溫度,終是舍不下這孫兒,握在手裡愛憐地揉搓,「往後這走火入魔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姜梨忽然覺得害怕,淚斷如珠。
「太師父,弟子現在能做什麼。」
「走。」她說得那樣輕,卻將她的五臟六腑都震碎了。
雙膝狠狠一錘,筆直跪倒在她面前。她素來最聽她的話,只有這次不能!
她知她是個頑固東西,盤龍石上已經有了裂痕,兩金噎著氣從懷中掏出一本心法。
「太師父!」
姜梨明白了她的意圖,慌忙去奪那心法,卻只抓進滿手碎屑。
「從此以後,我霧渺宗傳承了三十五代的心法要決,便只在你一人心中,你死,便是斷我霧渺宗的根!」
她不准她死,還想告訴她說,帶著你的人好好活下去,若有可能——
再收幾個徒子徒孫,帶著他們快樂長大。
若有可能,她多希望親眼看著她嫁人生子。
原來活到她這個年紀還會有如此多的貪心和留戀。
可她至死都沒捨得說出這些未完的牽掛,只留下擲地有聲的三個字。
「帶她走!」
染血宗袍消失在瞬間開合的盤龍石外,瘋狂掙扎地姜梨被宗主丘月集及眾宗門弟子強行帶離密道。
「太師父!!」
她無數次的想要掙開,無數次想要連滾帶爬地回到那個地方。她撕心裂肺的狂吼,心像被切碎了一般。
她不願活,她寧願跟她們死在一起!
可霧生山外仍有埋伏!月集一路奮力廝殺,一路將她們護送至霧生山口,以畢生內力結出漫天屏障,將刻有兩金花的掌門印親手交到她手中。
她說不出話,甚至哭不出聲,渾身顫抖,周身都被絕望吞噬。她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師父,求你了,阿梨一個人活不了,求你了。
月集溫柔看她,摸著她的臉,眷戀一笑。
那一年,大雪,霧渺宗太宗主周兩金與盤月真人死守盤龍密道,扛了足足三個時辰才被破陣。
那一年,霧渺宗宗主丘月集率二十名宗門弟子,送了姜梨最後一程。